李淑賢的人品
上世紀90年代初的一天,我去溥任先生家。寒暄過後,溥任先生的夫人張茂瑩托我一件事,要我幫她把時令鮮果送往載濤遺孀王乃文處。我與王乃文長輩雖不熟稔卻也相識,她是載濤先生的三太太,按我兒時管載濤叫七爺爺推論,該稱她七奶奶。可人家本身是三太太,稱七奶奶會有歧義,大為不妥,所以,家中長輩讓我叫她金奶奶。
去溥任先生家原本是想討教一些事情,因為日前偶見一本1985年出版的香港雜誌,上面刊登著李淑賢的「大作」。對那「大作」頗多疑問,欲在溥任先生家解惑。然而,不知如何發問。躊躇間,一聽張茂瑩先生差遣,豁然開朗,何不趁此良機向金奶奶討教?
剛一落座,我便硬直發問:「金奶奶,您熟悉李淑賢嗎?」
金奶奶回答:「那是我侄媳婦,曾多有走動,當然熟悉。」隨後又反問我:「你怎麼想起問她來了?」
我亮出那本香港雜誌,告訴金奶奶:「這上邊登著她的大作,大標題是‘我和溥儀’,副標題是‘從友誼到愛情’。」金奶奶聞之一愣:「從友誼到愛情?這是她說的?真不知道寒磣!」
斟上茶後,金奶奶說她眼神不濟,讓我把那文章念給她聽。
於是我就開念,當念到文章中述說有兩位貴族小姐在她之前緊追、糾纏溥儀,還描述出她們的梳妝打扮時,金奶奶讓我打住,再念一遍。「一個滿頭珠翠,身著繡花旗袍;一個頭頂珠寶,打扮得花枝招展。」我遵囑又念一遍。
金奶奶由此打開了話匣子:「這不是滿嘴跑瞎話嗎?解放十年了,除了戲台上有這景兒,誰家姑娘有這打扮?那時候的姑娘再好美也頂多燙個頭,半截子頭髮,這珠翠珠寶的可怎麼戴呀?糟蹋人也沒這麼糟蹋的吧!」
品味金奶奶的評論,心中暗嘆:可不是嘛,那時候的年輕女性甭管燙髮、梳辮子還是「半截子頭髮」,無非戴個髮帶、髮夾,李淑賢所說的「滿頭珠翠、頭頂珠寶」根本不可能。還有那繡花旗袍,除了戲台上見過,日常生活中從未有見……李淑賢確實是「滿嘴跑瞎話」。香港的編輯也夠蠢的,犯這種常識性的錯誤,不怕砸了雜誌的牌子?也許是對內地的情況全然不知,來文照登?
隨後金奶奶告訴我,那倆閨女她都熟悉,頭一個是婉容的姨妹,因為溥儀到人家家裡做客,溥儀和那閨女聊得挺好,所以有人撮合,後來溥儀說要找也找苦出身的,這件事就打住了,人家閨女根本沒糾纏過溥儀。況且溥儀有什麼可糾纏的?那時的溥儀在香山植物園上班,月薪60元,一邊勞動一邊還得寫思想匯報,值得糾纏嗎?
金奶奶接著說,過了一段時間,溥儀調到政協文史資料辦公室工作,載老瞧他飯不會做、衣裳不會洗,日子過得不像個日子,可憐他,想把他們的乾閨女介紹給溥儀。載老跟溥儀一提,溥儀就說要找苦出身的,要不然就不找。這事到這兒就畫句號了,哪有什麼「緊追」和「糾纏」?
沒等我說話,金奶奶又道出了她乾閨女的一段往事,「文革」抄家那會兒,俞平伯家的保姆被紅衛兵轟走,俞平伯夫婦年老多病沒人管,是她冒著風險去照料兩位老人。金奶奶說,這人品豈是李淑賢能及的?
由介紹乾閨女的為人又說起李淑賢,金奶奶說:「李淑賢是溥儀在政協的同事周振強和人民出版社一位姓沙的編輯介紹給溥儀的。溥儀和李淑賢初次見面是1962年春節,幾個月後的4月21日就登記了,4月30日舉行的婚禮。婚禮那天,載老和我都去了。」
金奶奶評價:溥儀和李淑賢的戀愛不單「快」,而且兩人全沒說實話。說到這兒,金奶奶用了一句戲詞:「兩人心思懷中揣。」
原來,溥儀瞞了自己不能生兒育女的毛病,而李淑賢則把自己的身世打了折扣。
李淑賢跟溥儀說她8歲喪母,14歲喪父,在她17歲上繼母將她賣給一個闊佬兒當妾。她不堪繼母虐待,從江南跑到北京投奔表姐。李淑賢的這番表述讓溥儀動了心,其實是溥儀受了騙。因為政協機關調查的結果跟她的自述不一樣。
李淑賢曾在上海當舞女,還跟多人姘居。1949年後正式出閣嫁了人,在與溥儀交往之前剛剛離婚。但是,當政協機關的調查出爐時,溥儀已和李淑賢領取了結婚證。相識不足幾個月就迫不及待地登記,為什麼沒等調查結果……只有溥儀能說清楚。
金奶奶還說,在溥儀得知李淑賢和自己交往之前剛剛離婚的消息時,也曾大為光火,還信誓旦旦地要去興師問罪,後來不知怎的就悄沒聲兒認栽了。金奶奶感慨:「這恐怕就是溥儀的命,原本想摀住自己的毛病,卻讓李淑賢騙了個底兒掉。」
金奶奶感慨完之後問我:「動菜刀的事你聽說了嗎?」我搖了搖頭。
金奶奶便又講述起來。溥儀和李淑賢成家沒多久,有一回李淑賢在廚房切菜,讓溥儀擺飯桌,溥儀不慎摔破了幾個碗,李淑賢便攥著菜刀訓斥溥儀:「你想幹什麼,不過就離婚!」嚇得溥儀跪地求饒,這事才算過去。溥儀也是,像這樣的家醜就別外揚了,可他卻拿這事當故事講。旁人聽過一樂,瀋醉卻記在心裏了,後來瀋醉在一篇文章中講了此事。
李淑賢不幹了,她跑到瀋醉家興師問罪,瀋醉告訴她說那是據聞而寫,不是他自己編的。瀋醉不願和她糾纏,所以告訴李淑賢「不信去問溥傑」。要是知趣的話,打瀋醉家出來就別再折騰了。可李淑賢又轉到溥傑家問罪。李淑賢一邊哭一邊號地指責溥傑敗壞她的名譽,破壞她和溥儀的幸福。
溥傑本想息事寧人岔開話頭兒給她個台階,就跟她說:「別信瀋醉的,他是軍統。」不料,李淑賢不識高低,調門兒越升越高,不單指責溥傑,更「控訴」起整個愛新覺羅家族來。什麼封建餘孽啦,歧視勞動人民啦,合起伙來造她的謠啦……越說越不著調兒。平時從不動氣的溥傑沉下臉來一拍桌子:「就是我說的,你愛怎麼著怎麼著!」沒想到,溥傑這一拍桌子,李淑賢就像斷了電的喇叭沒聲了,愣了一會兒神,灰溜溜地轉身走了。
這位大嫂好做夢
金奶奶數落溥儀,說溥儀但凡有溥傑的三分之一,李淑賢也不會如此囂張。金奶奶說,溥儀月薪不低,政協又配給他每月一條煙,可他卻逢人討煙抽。問他為什麼這麼寒酸?他說薪水由李淑賢管,李淑賢不給買煙的錢,溥儀只能把「名額」讓人,但收取十分之一的「回扣」,即一條煙由別人買,溥儀抽一盒不花錢的煙。金奶奶說,李淑賢不抽煙,又不讓溥儀抽煙,那煙就這麼「便宜」給人了。
當時,我禁不住問:「溥儀幹嗎這麼怕李淑賢?」
金奶奶回答:「怕離婚唄。」金奶奶說,溥儀曾跟他們訴過苦。說當初在天津鬧過一次離婚,小報報導不斷,弄得他灰頭土臉;後來長春的李玉琴又跟他離婚,他又灰頭土臉,如今成了「社會主義新人」,要是再鬧離婚就沒臉活著了,他從心底裡怕離婚。李淑賢抓住了溥儀這一怕,動不動就喊「離婚」,溥儀一聽這倆字就告饒,有錯沒錯都認錯,李淑賢也就越來越囂張。
對於李淑賢的「刁」,曾聽介紹過。有一年與溥傑先生既是至親又是好友的達理扎雅來京,其時將到溥傑先生生辰,達理扎雅提議邀至親們聚一聚為溥傑做壽。
盛情難卻,溥傑就應允了,但堅持自己做東。溥傑首先邀請溥儀夫婦,並且親自登門相請。可屆時李淑賢不去,說溥傑沒請她。溥儀低聲下氣懇求,說那天二弟來請時,明確說的是「兩位光臨」,怎能說沒請你?
李淑賢駁斥:「我不姓兩,也不叫位,更不是你的貼身丫頭,他沒點明瞭請我李淑賢,我就不去,你要去你只管去,我不攔著。」溥儀無論再怎麼哀求也無濟於事,只得悄悄出門打了個電話,謊稱李淑賢病了,他得留家照看。那次溥傑的壽宴,載濤、溥任等全到了,至親中只有溥儀夫婦「沒賞臉」。
事後,李淑賢那「不稱名道姓地請我,我就不賞他那個臉,我不去,溥儀敢去才怪呢」的「挑眼」,由她自己口中傳出。然而,她這一犯「刁」沒「刁」出威嚴來不說,反倒讓親戚們都像躲瘟神一般,能躲著她就躲著她了。
聽金奶奶一席話,再加上往日所聞,對李淑賢有了初步瞭解,也對香港雜誌刊登的李淑賢「大作」有了看法。
再去溥任先生家,聊起從金奶奶處得知的李淑賢往事,由此引起溥任的話頭。溥任說:「還有新鮮的呢,我的這位大嫂好做夢,頭一個夢折騰得譚玉齡的骨灰搬了家;第二個夢折騰得溥儀的骨灰搬了家……」
溥儀先後和五位女人成親,他最心宜的女人是譚玉齡。然而日本人卻對譚玉齡有成見,認定譚玉齡會對溥儀效忠日本天皇的思想有副作用,所以在1942年,借給她治病之機動了手腳,致使譚玉齡芳齡早逝。溥儀為表歉疚,特意從北京借去全套皇槓給她大辦喪事,其靈柩停放長春般若寺,直到日本投降後才火化。
火化後的骨灰由溥儉帶回北京,由溥修保存,溥修過世後毓岩接替。待溥儀被大赦後,毓岩將骨灰呈送溥儀,溥儀一直珍藏在家中。與李淑賢結婚之後,李淑賢便要溥儀想辦法處理,溥儀於心不忍。一見溥儀不聽話,李淑賢就做夢了。
一天醒來,李淑賢滿臉惶恐,告訴溥儀她夜做一夢:譚玉齡身穿白紗飄然入室,一下扑在床上,她被嚇得半夜沒睡。然後恐嚇溥儀,得立刻拿定主意。
溥儀忙不迭地喚來毓岩,對毓岩說:「譚玉齡的骨灰放在這兒,你大嬸害怕,還是你拿回去替我保管吧。」毓岩無奈把骨灰捧回自己家中。後來,長春有關方面聞知譚玉齡的骨灰在北京,派員與毓岩協商。於是譚玉齡的骨灰返回長春,現存於長春偽滿皇宮博物院。
李淑賢的第二個夢做於上世紀90年代初,當時溥儀已經過世有年。她跟人說:「我做了個夢,夢到一個朋友抱了條龍到我家來,朋友說他要出差,請我代為保管這條龍。誰知道那朋友一鬆手,龍就鑽回水井裡……」然後她解釋這是溥儀託夢,接著她便張羅把溥儀的骨灰送往西陵的「華龍陵園」。並且強調:「說我迷信也好,我就是覺得這事該現在辦成。」
溥儀死後,骨灰一直安放在八寶山公墓,與傅作義等人的骨灰同處一室。李淑賢在散佈溥儀託夢的同時,還大言不慚地向外國友人杜撰,說溥儀在1967年10月17日晚臨終前囑託她,要她把骨灰設法安放到西陵……
但凡知道詳情的人都對她的杜撰嗤之以鼻,因為溥儀死前終日昏迷人事不曉,何曾有過囑託?再者,60年代的「囑託」90年代才「亮相」,豈不是咄咄怪事!
她一見「託夢」和「囑託」親戚們不相信,又發出另一怪論:「溥儀的骨灰現在存放八寶山公墓,等我百年之後沒人交納保管費,勢必會深葬,所以我要買塊墓地,先將溥儀與譚玉齡合葬,我死後也去那裡。」
不過,兩年後,待李淑賢身患絕症留下遺言時又變卦了:「溥儀當了大半輩子的傀儡,死後不能再讓他當招牌了,我的骨灰堅決不要和溥儀葬在一起,我要去八寶山人民公墓。」
李淑賢何以非要將溥儀的骨灰從八寶山公墓遷往西陵「華龍陵園」?原因並不複雜。
上世紀90年代初,有位香港開發商投資「華龍陵園」,因其地處西陵,離北京、石家莊等大城市路途相對遙遠,所以陵園建成有日卻售出墓穴不多。有人向這位開發商獻策,說末代皇帝溥儀的骨灰若能來「華龍陵園」,必有轟動效應,能抬高「華龍陵園」的身價。
這位開發商深信不疑,通過關係找到李淑賢,幾次商談之後,李淑賢終於放話應允。隨後就「做夢」,夢到溥儀化成小龍求她……接著就「想起」20多年來無人知曉的「溥儀囑託」。用心不可謂不良苦,計畫不可謂不周詳,無奈親戚們不上當,一致表示根據溥儀「做社會主義新人」的心願,骨灰安放在八寶山最為妥當。可李淑賢一意孤行,不把溥儀的骨灰弄到「華龍陵園」不罷休。
1995年1月26日,李淑賢抱著溥儀的骨灰,乘坐一輛並非溥儀生前機關所派的馬自達轎車從八寶山公墓到了西陵「華龍陵園」。溥儀的其他親屬未有一人出席,當然更無一人隨行。親屬們還曾向有關方面反映,反對李淑賢所為。但有關方面答覆:李淑賢是遺孀,第一繼承人,取走溥儀的骨灰是她的權利,將骨灰安放何處也是她的權力。
来源:摘自《最後的皇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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