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傷痕文學中,「文革」是一場慘烈的、給民族、國家、社會和個人帶來巨大肉體和精神痛苦的災難、悲劇。即使在今天,閱讀傷痕文學,面對這樣的一個創傷記憶,我們還是笑不出來。而在梁曉聲的《年輪》第二章中,「文革」變成了一個雖然荒唐卻很有樂趣的時代,這種樂趣來自人們從自己的高超智慧戲弄「文革」中的那些代表權力當局的「左」派革命分子。
最典型的是王小嵩的母親假冒「走資派」的情節:為了保住自己所在的廠,特別是保住一心為工廠操勞的張廠長,也為了家裡人和工友們有飯吃,她同意工友的提議,把自己當作「走資派」遊街批鬥(因為每個單位都必須有「走資派」,否則廠子就要倒閉):
母親和幾名婦女正在商量什麼。一個個愁眉不展、六神無主的樣子。
「要是我們不揪出一個人來,游鬥一番,那些紅衛兵小將,還會再來的!」
母親說:「就算是演場戲給那些孩子看,也非演不可是不是?」
女人們說:「是啊是啊……」
「張廠長創辦了咱們這個小廠,咱們這幫家庭婦女才有了幹活掙錢的地方,再說人家又沒什麼錯,為咱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的,不容易。」
母親說:「我聽說他女人有心臟病,他是四個半大孩子的父親,咱們可不能做傷天害理的是啊。」
最後,女人們說出了真正的想法:希望王小嵩的母親充當一次「走資派」:
「乾脆開門見山地說吧,你能不能舍出自己的一次臉面,假裝一回‘走資派’,反正那些半大孩子,也不知究竟誰是真的,誰是假的。」
母親一愣,漸漸地矜持起來,漸漸地又覺得可笑,不由得笑了:「我?假裝一回資派?」「我看,在我這方面,也沒有什麼不行的。」「恐怕,還得戴高帽。」「那就戴吧。」「少不了還會挂塊牌子。」「那就挂吧。」「還得塗鬼臉啊,假戲,可要唱真的啊。」「那就塗吧。」(92-93)
就這樣,母親若無其事地充當了一次「走資派」,用自己的機智和樂觀和「小將」們週旋了一次,大獲全勝。回到家後被擁戴為英雄,女工們湊了十幾元錢給她,算是「賠償損失」。她和她的的整個家庭沒有為此付出任何的代價!這整個情節充滿了戲劇性,「文革」、「批鬥」等等如同兒戲,不可怕,還好笑。
我們說,「文革」的確是一場鬧劇,但卻不是可以被如此戲弄和調侃的正經的鬧劇,是會要你命的鬧劇,否則也就不至於給社會、民族和個人造成巨大災難,不至於搞得幾千萬人家破人亡了。我們也在其他虛構文本、紀實文本以及回憶錄中瞭解到:「反右」和「文革」中的確有不少誤打誤撞成為「走資派」「右派」的例子,比如《藍風箏》中那個在揪「右」派的會上因中途上廁所而被「推舉」為「右派」林大龍,有《悲情大地》中因自己的名字和托派哥哥只差一個字而被「推論」為托派的杜醫生。但是,這些荒唐的鬧劇對於當事者來說絕不是可以取樂的兒戲。權力可以製造鬧劇來折磨你、侮辱你,但是你卻不可能是這個鬧劇的旁觀者(《藍風箏》中的林大龍被批鬥之死,《悲情大地》中的杜醫生托派的帽子戴了幾十年,長期被勞教)。
《年輪》對文革的這種處理給人的感覺卻是:「文革」對社會大眾和個人都沒有造成什麼巨大的傷害,人民群眾用一點小小的聰明智慧輕易地就戰勝了它。也就是說,「文革」被寫成了可以被隨意戲弄的「紙老虎」。對於這個的「紙老虎」,我們還揪住它不放幹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