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道《三國演義》的開卷詞寫得好,但知道這闕〈臨江仙〉的作者是楊慎而非羅貫中的人卻不多。楊慎(1488∼1559),字用修,號升庵,他誕生、活躍的時間,約同於西方文藝復興的藝術三傑(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但東西文化與文明發展卻截然不同,藝術家的人生際遇和後世被紀念、追頌的程度也大不相同。
楊慎為新都(今成都)人,明武宗正德六年(1511)進士及第。這位少年得志的狀元郎在北京沒待多久,就因「大禮議」事件被貶至雲南,一待就是三十餘年。「大禮議」是明朝嘉靖年間的政爭,起因為明世宗朱厚熜為生父上尊號和奉迎生母,因禮節問題與群臣對抗。大禮議事件歷時三年,最終以君權高壓持反對意見的臣子們,楊慎也因此流放千里。從〈臨江仙〉這闕詞中,不難看出楊慎將自我遭遇與歷史對照的況味。
三國風起雲湧 天下豪傑輩出
逝者如斯,流水年華寫下了多少精彩的「大歷史」?然而這些「歷史」的參與者,最終,不都是兩鬢斑斑,垂垂老矣,盡付笑談中。三國時代風起雲湧,天下豪傑輩出,無論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亂世梟雄曹操,或者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諸葛亮,他們都堅信自己的意志,運籌帷幄創造出不朽的功跡與歷史新頁,但弔詭的是,最終統一天下的,既非蜀漢,也不是曹魏。
提及「三國」,當然不能不說上「桃園三結義」。劉備的仁慈、關羽的忠義、張飛的勇猛,雖難免有些小說家者言的虛構,但這些故事,感動了多少讀者?影響了多少代的中國人?忠孝節義遂成為華人立身處世的根本。
歲月風雲驟變,江山代有才人出。若把歷史鏡頭轉換至東南方,江東之虎孫堅,其子小霸王孫策,還有傳說中紫髯碧眼的孫權,父子三人因周瑜、張昭等人輔佐,打造了東吳基業。
忘懷得失 不以成敗論英雄
三國名將絕不僅是上述諸位,但袞袞諸公,不都如過江之鰂,被遺忘在歷史的洪流中。〈臨江仙〉雖以三國為引子,但其實也是楊慎對「歷史」的總評。楊慎在《升庵詩話》中引用佚名的〈題武侯廟〉:「錦江春水綠沄沄,五丈原頭日又昏。舊業未能歸後主,大星先已落前軍。南陽祠宇空秋草,西蜀關山隔暮雲。正統不慚傳萬古,莫將成敗論三分。」
諸葛亮是歷代文人皆喜歡吟詠的對象,如唐代詩人杜甫有詩作〈八陣圖〉:「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對照兩首詩,二者皆肯定、讚揚諸葛亮的功績。不過,〈題武侯廟〉在史識上另闢蹊徑,詩聖杜甫的「遺恨」,在楊慎那裡,已經被「時間」消解,用一個更宏觀、開放的眼光觀看諸葛亮,秉持正統,矢志輔佐蜀漢的精神永垂萬古,當下三分天下的成敗又算什麼呢?
楊慎從當朝新貴到被貶為流放者,從位居京畿到地處邊陲,他悟出莫以成敗論英雄、莫爭一時是非長短的真知灼見。或許,這正是楊慎在漫長流放生涯韜光養晦、自我安頓的方法,在楊慎的其他詞作中也不乏此種歷史觀點。
流放雲南 萬般回首化塵埃
楊慎在〈西江月〉中如此寫道:「天上鳥飛兔走,人間古往今來。沉吟屈指數英才,多少是非成敗。富貴歌樓舞榭,淒涼廢塚荒臺。萬般回首化塵埃,只有青山不改。……」古往今來,時移事往。所有的英雄豪傑,到頭來不過是一坯黃土,繁華落盡,那些曾經不可一世、天下間屈指可數的大英雄們,不都是得回歸大地、化作微塵。永恆不變的只有那矗立天地間的青山。
〈西江月〉中又云:「滾滾龍爭虎鬥,匆匆兔走鳥飛。席前花影坐間移,百歲光陰有幾。說古談今話本,圖王霸業兵機。要知成敗是和非,都在漁樵話裡。」兵戎相向,龍爭虎鬥,觥籌交錯,飲逸娛樂,歷代求功名利祿、萬世留芳者眾,但隨著日月推移、流逝,這些帝王將相、風流才子的故事,不過就是老百姓茶餘飯後的閒話,所謂的是非成敗、宏圖霸業,往往是漁翁、樵夫夜裡閑談的材料。
從楊慎的詞中不難看出他忘懷得失、成敗的史觀。
綜觀歷史,秦二世而亡、兩漢國祚相加不過四百餘年,若將這些放在漫長的人類文明史中,如滄海之一粟,更遑論與地球生成、宇宙發展的時間進程比較。今日科技發展日新月異,一時風行的電子產品輩出,智慧型手機、社群網路,形形色色劃時代發明,風靡全球,帶來了前所未有的便利。但曾幾何時,手機取代BB Call,而現在智慧型手機即將取代「不具智慧」的一般手機;曾有千萬用戶的MSN熄燈,或許在不久的將來,「臉書」也會被淘汰?在我們追逐各種時尚、潮流,為了追名逐利競爭時,莫忘了,「萬般回首化塵埃,只有青山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