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已過,聽蟬聲,想起了初唐著名書法家虞世南「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蟬》)的詩句。蟬聲是「音頻信號」,「蟬鳴」應屬「信息輻射」。晚一些的唐代詩人王之渙的「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登鸛雀樓》),則是「視頻信號」,「望遠」應屬「信息蒐集」。然而,兩組詩句,從字面看,不論是「音頻」還是「視頻」,詩中的「信息流」,都有置身高處的意思。巧合的是,這兩句詩也都蘊涵著」站得高「才能」看得遠「的意思(權將「視、聽」視為一體)。然而,「站得高」是否就能「看得遠」,似乎並不是一個確定的結論。
姑蘇臺假想圖
晚唐詩人羅隱在其著名的《讒書》中有一則《吳宮遺事》,文中稱,吳王夫差因擔心越國的報仇復國之心,為使「參政事者」「聽百姓之疾苦」,「察四方之兵革」,遂「筑臺於姑蘇之左」。夫差想得太簡單,他以為,修一座巍然聳立的高臺,「站得高」就可以「看得遠」,站在高臺之上,就能傾聽百姓的民怨,就可監視邊陲的刀兵。然而,「硬體建設」與「軟體建設」往往是兩碼事。
這位妄自尊大、顢頇無能的「No.1」,一日讓伍子胥視察「政績工程」的施工情況,當時也只建了三四級,伍員奏道:「王之民飢矣,王之兵疲矣,王之國危矣。」這位一貫好聽喜訊、惡聞憂聲的領導者,馬上表示「不悅」,遂讓伯嚭取而代之。
而這伯嚭,就比伍員聰明多了,不僅拍馬有術,而且整人有道。此時姑蘇臺已建到九層,他不僅對國家的內憂外患沒有提出任何建設性意見(「畢九層而不奏」),反而奉承吳王,「四國畏王,百姓歌王,彼員者欺王」。在為領導歌功頌德之餘,順便打打同事的「小報告」,這幾乎是一切官場宵小的慣技。伍員對伯嚭的反駁是深刻的,伯嚭這種人,只為往上爬得快,他是不會真正「情為官所系」,更不會真正「利為民所謀」(「彼徒欲其身之亟高,固不暇為王之視也,亦不為百姓謀也」),而是為了自己的私利肆意玩弄著領導與事業。
歷史就是這樣殘酷,忠心為國的志士,往往不得善終,姦巧謀私的佞臣,偏偏春風得意。於是,「王賜員死,而嚭用事」。夫差先生的行為如何結局呢?這高聳的姑蘇臺,不僅未能使他「站得高,看得遠」,反而,在此之後的第二年,越國攻破吳國,他就跌下王位,落了個國破家亡。
應當指出的是,「站」的位置高不高,並不一定非得山巔或樓臺,從古以來的一些人物雖然君臨天下,俯視眾生,位居九五之尊,並不見的比其他人看得更遠,或者說,「高瞻」未必「遠矚」,「遠見」未必「卓識」,何以如此呢?如同乘坐飛機俯瞰大地,從空中到地面,往往有雲層相隔,常常有霧霾相阻,因此,居高臨下,並不一定視通萬里。自然界尚且如此,何況社會與人生。
正如羅隱先生在《讒書》的另一則《迷樓賦》中所指出,大內九重,深宮內苑,通常是「旁不通乎日月,外不見乎天地」,而且「君王欲左右有粉黛,君王欲左右有鄭衛」。養尊處優,驕奢淫逸慣了,只顧「享受生活」,哪裡還有心情深入基層,體察民情,何況君王與百姓之間、君王與四方之間,有著無數的「隔離層」——地方大員(「君王欲間乎百姓,曰百姓有相。君王欲問乎四方,曰四方有將。」),這些「中間環節」,「相秉君恩,將侮君權」,表面上「奉天承運」,實際上陽奉陰違,加之手握重權,秉政一方,且不乏伯嚭這樣的官場油子,假如他每天給你報告一些「四國畏王,百姓歌王,彼員者欺王」之類的假信息,或者如同今日的「上壓下層層加碼馬到成功,下騙上處處兌水水到渠成」,當彼之時,由於「中梗阻」的病變,即便「站得高」也未必「看得遠」,甚至會鬧出晉惠帝聽說百姓餓死,反問「何不食肉糜」,聽見青蛙鳴叫,卻問「為官為私」的政治笑話。在這種情況下,北宋政治家王安石「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登飛來峰》)的說法,只能是一種理想主義。謂予不信,讓他雲霧天裡坐一趟飛機試試。
在《讒書》中,這個故事只有區區140多字,但卻闡述了一個重大歷史事件,揭示了一個重大歷史教訓。
附《讒書·卷一》「吳宮遺事」原文:
越心未平,而夫差有憂色。一旦復筑臺於姑蘇之左,俾參政事者以聽百姓之疾苦焉,以察四方之兵革焉。一之日,視之以伍員,未三四級,且奏曰:「王之民飢矣,王之兵疲矣,王之國危矣。」夫差不悅,俾嚭以代焉。畢九層而不奏,且倡曰:「四國畏王,百姓歌王,彼員者欺王。」員曰:「彼徒欲其身之亟高,固不暇為王之視也,亦不為百姓謀也。豈臣之欺乎?」王賜員死,而嚭用事。明年,越入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