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工廠內的生活是流水線式的,空洞而重複。從16歲踏入工廠起,她已經能望見自己的一生。
【看中國2013年06月21日訊】李巧娟18歲,但已經能望見自己單調無聊的一生:找個打工的男人結婚,回家生孩子,生完進個大廠上夜班,年紀大了做清潔工。除此之外,她幾乎看不到生活的其他可能性。
高一暑假那年,李巧娟從老家汕頭去了父母打工所在地深圳寶安黃田。沒幾天,父親跟她說,你也出來打工吧,家裡實在沒錢了。和大多數打工女孩一樣,錢總是最致命的輟學理由,她理解家裡的困境,「爸爸玩六合彩欠了十幾萬,三個弟妹還要讀書」。她的成績在班裡總能排上前十,但16歲那年,學校生涯結束了,她成了工廠女工。
她最開心的事是上廁所,經過一個樓梯口,在那裡抬頭便能看到天空。
16歲低於許多大廠的最低年齡要求,她只能先去了一個做充電器的小廠,沒有五險一金和加班費。工作內容是將兩個電容插進固定小孔。流水線上,她不需要動腦子,但得聚精會神,連發呆的時間也沒有。為了提神,她會哼幾句歌曲。
流水線工作不能離崗,零件一堆積,後面的工人就會罵罵咧咧。她經常「憋尿憋死了」,眼睛也酸得睜不開,一天坐十多個小時,屁股僵硬,肩胛骨酸得發麻。她痛經也變得厲害。
過了半年,她跳到一家做手機屏幕的小廠。工作同樣簡單,就是重複地在一個膠框上貼反射膜,貼一個1分錢,一小時貼600個,一個月貼20萬個,工資為2000多元。她晚上加班到一兩點,一直做到手腕發疼。
計件工作容易引發幻覺——越是幹得拚命越有錢。她和同事們會主動將休息時間壓縮到二十分鐘,上了發條一樣機械苦幹。但結局並不盡如人意,身體過於疲乏,效率反而下降,還是無法達成總量。
「對年輕人來說,加夜班是最痛苦的。」眼前的流水線不斷地流動,每次看手錶都才過了幾分鐘,下班時間似乎永遠不會來臨。她做了一年,終於熬不住,又跳到深圳關外一家做口罩的大廠。
這裡不是流水線作業,她偶爾可以找搭檔替崗。封閉的無塵車間看不到外面的天空。她最開心的事是上廁所,經過一個樓梯口,在那裡抬頭便能看到天空,偶爾還有風吹過。「感到自己又活了。」但每個車間都有電子監控器,上廁所必須跟拉長申請離崗證。像隱私曝露在陽光下,這讓巧娟尷尬不安。她每天上午只喝一杯水,上一次廁所。
但她的眼睛更酸了,白熾燈、白口罩,整個車間是刺眼的白亮,加上強烈的反光效果,她的近視眼已達300多度。
速度永遠是第一標準,最能體現這點的是刷卡時刻。第一次,巧娟不懂規矩,排隊輪到她時,剛刷卡,機器還沒反應,四五個人湧上來,啪啪往上刷,誰也沒成功。一些同事想了個辦法,搭檔在後面用手臂擋著人群,前面的人負責刷卡。「像螳螂打功夫似的,」巧娟覺得好笑,「大家都想快,其實是最慢的。」
隨著勞動力短缺,工廠開始行走在政策邊緣,招工年齡限制從18歲降到16歲。不少工廠會以實習名義招收女學生。
在沿海地區,在大小工廠聚集的城鎮,總能找到像巧娟這樣的女孩。她們涉世未深,卻已經在為城市人製造生活用品,讓別人生活得更好,自己卻看不到生活的全貌。從上世紀90年代起,香港理工大學的教授潘毅就開始研究內地打工女孩現象,她注意到,女性勞動力有年輕化的趨勢。90年代中後期,中國還處在勞動力剩餘狀態,很多女工要進工廠都有困難。但隨著勞動力短缺,工廠開始行走在政策邊緣,放寬女工年齡限制。拿富士康來說,招工標準已經從18歲降到16歲。不少工廠會以實習的名義招收女學生。
巧娟身邊的女孩出來打工的原因參差百態:有些是成績不好,有些是嚮往外面花花世界,有些是家境實在困難,有的只是想跟男朋友在一起……
大部分女工都更願意跑到小廠。其中最關鍵的原因是小廠無需兩班倒。「通宵在流水線上,對年輕人來說實在太難熬。」潘毅的研究團隊在富士康調研發現,十五六歲是女生關鍵的生理成長期,很多人剛來月經,兩班倒的工作會造成生理週期的嚴重紊亂。一些生產線要求站著,女孩們更易發生痛經,有不少女孩暈厥。在潘毅的調研中,遇到過一名叫姚澤兵的女工,她17歲時曾經在富士康上夜班,由於內分泌嚴重失調,長了一臉痘痘,跟家裡人借錢看病,卻被父親罵。
對於巧娟來說,有些事情是不需要學者調研的,只要隨意瞥一眼街上女孩的臉色,她便能判斷對方是不是在上夜班,「幾乎是蒼白的」。
生活每天都是空洞的重複,巧娟的唯一慰藉是和打工的父母在同一個城市。但現實是,家裡同樣是一座冷寂的死城。
2010年,還在老家唸書的巧娟,看到富士康發生十連跳的新聞,「實在不能相信」。但現在的她很能理解那份絕望。對她來說,最艱難的不是累,而是空洞與無聊。大部分崗位不需要任何培訓,工人們隨時可以被人替代,她覺得自己像不會思想的機器人,「知識永遠停留在高一物理課本上對電容的定義」。
工資也無法帶來興奮感。因為「裡面只有汗水,沒有心血」。
從流水線上下來,她會覺得傳統手工很神奇,她蹲在街上,痴痴地望著一個中年男子將鮮嫩青草折成活「蚱蜢」。「太神奇,太有成就感!」她將那只「蚱蜢」買回家,直到它乾枯變形才捨得扔。
在工廠裡,沒人會開心,無論男女,人人都脾氣暴躁,嘴巴裡都不停罵罵咧咧。巧娟也跟人聊天,但生活每天都是空洞的重複,「實在找不出話可以聊」。
另一方面,難熬的孤獨,被認為是嚴重影響工人心理健康的重要原因。
很少工友會問對方的名字,每個人都是匿名的。他們戴著不同顏色的帽子,代表普工、質管、拉長三種級別——這就是他們的名字和身份。這幾年,巧娟換了三份工,只記住十來個工友的名字。
她曾住過一個月的宿舍,下班以後,到處都要排隊,連洗碗也要排隊半小時。宿舍裡沒有人有力氣聊天,只是麻木地坐在床上,刷著QQ空間,「腦子空白」。
潘毅的研究團隊曾遇到過一失語女工,其聲帶無任何病變,但她曾有一整個月沒有說過一句話。2010年,不到17歲的深圳富士康員工田玉自殺未遂,在她的記憶裡,那時沒有手機,沒有錢,宿舍的人冷得像石頭,氣糊塗了才跳樓。
在潘毅看來,不停地跳槽,也會導致女工無法形成固定朋友圈。姚澤兵在三年內換了10份工作。「哪裡都是一樣辛苦,跑不動了。」
巧娟的唯一慰藉是同在一個城市打工的父母。但現實是,家裡同樣是一座冷寂的死城。母親在工廠上夜班,她只有週日能見到。就算見到,也是一張暴躁不快樂的臉,母女倆無話可說,從不坐在一起看電視。父親從早上6點到12點在外面開摩的,家裡從來沒有客人。她想起和爺爺奶奶在家鄉的大客廳裡看電視的場景,淚水開始打轉,「我以前不知道自己是留守兒童,其實留守還更開心」。
這個城市似乎被壓縮成從家裡到工廠的小路,日復一日地走,但毫無記憶點。去過一次深圳市區:「沒啥感覺,那些繁華與我無關。」
巧娟當下最大的慾望是求知。她曾被一張傳單上「圖書館」三個字所吸引,加入了手牽手工作室。除了參加工作室組織的講座,她閱讀NGO成員送給她的書籍,她房間的桌上壘著幾本書,《女性主義浪潮》、《女工手冊》……這也許是她房間唯一有生氣的物件。她想有個智能手機,吸收點知識,「比如科學松鼠會,很好玩呢」。
聊起開心事,巧娟咯咯地笑,兩隻手比比劃劃。這個時候,她彷彿恢復為一個少女。
工廠裡的男性管理者對年輕女工的性騷擾屢見不鮮,一些管理者會看中女工,但女工幾乎不能靠婚姻向上流動。
比起工業園許多被迫墮胎的少女,感情生活空白的巧娟還算幸運。
工業園的少女們會被派送一些免費「雜誌」,裡面充斥著「三分鐘解決煩惱」、「快速安全,第二天即可上班」等無痛人流廣告語……路邊的牆上滿目皆是招公關小姐、二奶情人的廣告。賓館遍地開花,從24元到150元的價格不等。
「都是黃色笑話、色情故事,」巧娟從來不看這些「雜誌」,她只讀一讀前言,「比較有思想,會講講夢想。」她同情墮胎的女生:「一個朋友,男孩並不喜歡她,只好一個人去醫院,真可憐。」
「這裡的性自由是被利用的,是虛假的解放。」在潘毅看來,成排的墮胎診所、賓館、KTV以及網路上的色情廣告,無疑是在刺激少男少女們盡情地釋放性慾。但問題在於,「性行為比例上升的同時,避孕知識和生理健康知識卻沒有跟上。主流的話語不會提供應有的知識,相反,希望你跟不上,(他們)才能賺錢」。
2012年,一份在東莞工廠做的研究指出,有近三成的外來女性曾有過非意願懷孕人流,當中超過三成有過兩次或以上經驗。潘毅有類似結論:「墮胎率越來越嚴重,其中許多是未成年少女,身體受到嚴重的傷害。」 17歲的廣西女孩吳契珍在深圳打工時墮胎,「剛從農村出來,根本不知道有避孕套」。
潘毅瞭解到,工廠裡的男性管理者對年輕女工的性騷擾也屢見不鮮,剛從農村出來的女孩只能忍氣吞聲,個別膽子大的會罵回去。一些管理者會看中女工,但大部分只是玩玩而已,女工們幾乎不能靠婚姻向上流動。
讓潘毅更為不安的是,以前的女性遇到墮胎問題,會因為沒面子去跳樓。但她剛接觸到一個案例,女孩直接把嬰兒遺棄在垃圾桶。「這一代年輕女性的價值觀紊亂,很容易成為交易場和權力場的消費對象。」
巧娟從沒想過結婚的事,她不想一輩子做單調無聊的工作。但年輕女工的選擇很有限,當她發現報考大專院校要求高中文憑時,尤其沮喪。等到家裡的債還得差不多,她決心去報個電腦培訓班。這是她能想到的,為未來做的唯一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