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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中國2014年06月30日訊】當年湖北武漢大學是全國 「反右鬥爭」的重災區,而中文系又是重中之重,中文系又以三年級學生為打擊重點。這個年級共有三十三名同學,其中有十一人劃為右派份子,其中極右佔了九人。吳開斌品學兼優是全校的尖子,有「翹楚」之稱。他的同班同學傅治同在一首悼詩中寫道:二十年中雨雪霏, 一夕遷客舊交稀。杜鵑向晚依山泣, 紫燕無巢傍樹飛。運去已如金變鐵, 家貧毋用石支扉。行人為我驅霾霧, 另類人生無是非。
以下兩段是吳開斌辭世前留下的回憶……
偷渡失敗
勞動服務站拒絕給我們這種人開發票,我即使找到工作,干了,也拿不到錢,生計該說是已經斷絕了。現在「屋漏又逢連夜雨「,連棲身之地也沒有了。
人陷入絕境,也就不能不作去國離鄉之想了。
廣東毗鄰港澳。廣州很多家庭有港澳關係。1956年前後,不少香港人回內地就業定居。1959年起,連續三年的經濟困難,潮流的方向變了,許多人非法越境赴港澳,主要是香港。此俗謂之「偷渡」。
我到廣州之前的一個月,廣東發生了偷渡大潮。聽說是邊防部隊突然不加阻攔,一些人就這麼「走」過去了。消息迅速傳開,去的人越來越多,扶老攜幼成群結隊而行,去的人太多,到了香港睡在馬路邊,各種各樣的慈善團體免費給他們發放汽水、麵包。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一位失明的曲藝演員在同行者的幫助下也摸著過去了。
這股大潮洶湧了一、二十天,據說成功抵港者以十萬計。這些人為香港六十年代經濟起飛提供了足夠的勞動力,也可反過來說,是他們的光臨才使香港經濟得以起飛。
1962年5月下旬,邊境線重新封鎖,去不成了,但作為議論的話題卻長盛不衰。不讓去就偷渡。我到廣州後的這些年,幾乎到處都有人在談偷渡,有成功的,有失敗的,該怎麼準備,如何行事,有何經驗、教訓,有什麼線索、門路,總之,可談的東西很多,而且是半公開地談,在茶樓裡都有人談。
我因在理性上素不喜歡「資本主義」,當年堅持要留下來等待「解放」(1949年我的同學中有些人就走了),而且在香港舉目無親,所以從不作偷渡之想,但是,聽別人談有關情況,還是有興趣的。
當時在廣東偷渡,按方式可分走路、坐船兩種;按路線,則有東線、西線之別。走路不是從廣州直接走了去,要在盡量靠邊界處有個基地,有親友收留小住一段時間,熟悉當地環境、語言,因邊境農民多為客家人,講客家話。還要等待無風雨、無月亮的夜晚,出發時有人送一程,物資上也要作好充分準備,首先是指南針,初時在有些儀錶商店還買得到,後來絕跡了,有人就用土法自製指南針。乾糧要考慮到夠三日用量。既雲偷渡,就要晝伏夜行,無人可問路,有人反而危險,只能摸索前進,一個晚上能不錯方向而前進二、三十里就很不錯了,天一亮要即刻隱蔽起來。一般要到第三個晚上才能到達邊界,準備翻越鐵絲網,而鐵絲網附近是雙方防衛的重點很容易出事,香港那邊沿鐵絲網有公路,每隔一段距離有探照燈,不斷掃視,後來鐵絲網更裝上先進的感應裝置,一接觸網就會被發現。
這邊令人恐懼的是邊防部隊的狼狗。這些四腳畜生勇猛凶狠,奔速比人跑快得多,一樸上來就咬住衣服、皮肉往回拖。經歷過這種場面的人,有的是一次就嚇破了膽,從此不敢再嘗試,有的則矢志不移,轉而研究對付辦法。據說辦法還是找到了,即老虎的糞便哪怕是乾的,對狼狗仍有威懾力,狼狗一聞到這種氣味便不敢上前。據說有人向廣州動物園虎舍的飼養員賄購虎糞,久之終於敗露,園方換人加強管理,此路不通了。
行陸路艱難又危險,一般是年輕人才有勇氣。在上山下鄉運動中,許多青年不惜買通公社、大隊之手上有權者,離邊境越近則成功機會越大,而出價也越高。當時東莞的鳳崗公社和長安公社最為熱門,廣州許多人都知道。從這兩個公社出發,兩天即可到邊界。
也有人不是走陸路翻鐵絲網,而是游水過去。西線從深圳南頭公社下水,附近海域有蠔(即「牡蠣」)田,緊附岸邊淺水處,徒涉經過時常被尖利的蠔殼刺割得鮮血淋漓,而血腥味又最容易引來鯊魚,鯊魚比狼狗更可怕。東線,一般是從當時屬惠陽的鹽田下水,那裡沒有蠔田,但從陸路去惠陽要四天,增加了風險。鹽田面對的香港西北地區,海面情況複雜,有些海島荒無人煙,困難很大,據說有次一對戀人在東線偷渡,正值冬季,海水溫度很低,男的竟在中途凍死,女的拚死將情人的屍體拖著游到對岸。有了這樣的故事,東線漸成為畏途。
走哪條線可以慢慢考慮,游泳的本事必須過硬,而這在游泳池裡是練不出來的。每年泳季在珠江裡練兵已是公開的秘密,地點在珠江鐵橋以上的河段,以反覆橫越珠江來鍛練,又練習在水上進食,排泄等各種本領。
陸上越「網」,海上破浪,好處是個人行動,失手後牽連不廣,而且所需費用不多,但這畢竟是年輕人的事業。中、老年人只有改取坐船之法了。坐船,相對而言較安全,但帶有集團性質,出了事問題較嚴重,夠你交代的,而且要付一筆不小的費用,但中、老年人是沒有其他選擇的。
在「文革」之前,我沒有考慮走此險著,別人談起只是當故事來聽。而事到如今食宿無著,前途凶險,不由人不考慮了。我的選擇只能是坐船。
1967年初,聽朋友F君說他認識一個姓Z的,有這方面的門路,一時我很心動。Z某是個工人,也是歸僑,個子小,卻留著一撇鬍子。大家背後叫他小Z鬍子。F問我是否參加,近期就會有行動,我則擔心這筆費用開支不起。我在猶豫,而人家的事卻在進行,機會難得不容錯過。後來又獲知收費還算合理,我勉力罄其所有亦可參加這次「旅行」,我終於決定走吧。錢交了,一切等待別人安排。
到1967年1月得到F轉來的通知,過兩天啟程,先坐汽車到增城新塘,下車後沿公路步行去東莞,載我們的船停在麻湧附近,步行時要把隊伍拉開,三三兩兩結伴而行,「一切行動聽指揮」。這群人共有多少,誰發號施令我全不知情,所識惟有F君一人。
出發之日,一早在越秀南路汽車站上車,車票已有人買好,車上坐滿了人,無從分辨哪些是同道中人,哪些不是。
汽車從市區穿東北而過,恰好經我「家」門口,我心裏默念媽媽再見了。天可憐見,如能平安抵達彼岸,再寫信回來,諒她也能理解我的不告而別,我不想讓她擔心。
到新塘下了車,沿公路往東莞而去,估計同懷此志者大概有十一二人、有男有女,而距離拉開了,連面貌也不清楚而無從彼此交談了。
那天天氣很好,陽光普照,一路也無人盤查,似乎是吉兆。可是越走天氣越熱,脫掉了棉衣,不行,還是熱,又脫掉了衛生衣,我想糟糕了,這種所謂的「回南」天氣,一出現就要持續一兩天,「回南」即冬天刮南風,顯然對南行的船不利。天老爺在捉弄人,你有什麼辦法?
下午三、四點鐘左右,經過一座橋,橋下是條小河。前面有人傳過話來說這就是麻湧了,但此時不宜下船,也不宜在附近逗留等候,決定去東莞縣城吃晚飯,吃完飯再走回頭路,在夜色的掩護下下船。
也只有聽指揮了。到縣城,已萬家燈火,跟著前面的人進了一家餐館,連招牌也沒看清。這餐飯是要自己出錢的,我雖一路炎熱、疲憊,實在沒什麼胃口,但吃了這一餐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吃下一餐,也只好硬吞強嚥下去。
吃完飯,看一些人卻久坐喝茶不走,猜想是夜深一點也就安全一些吧。到九點鐘那些人動身了,我們遠遠跟著往回走。這段路走得不辛苦,一路有晚風吹拂,不過思想比白天緊張得多,隨時有出問題的危險。
走了一兩個鐘頭,遠遠已見月光下的小橋、小河。前面的人沒有過橋,就在橋頭轉上河堤,在堤上又走了兩三里路,橋不見了,而堤上前後稀稀拉拉十來個人卻清晰可見,稍有警惕者一看即會覺得形跡可疑。真叫人放心不下。
終於看到堤邊灣著一條小船,目測印像似乎長不及丈,心想這麼個玩藝怎麼能出海呀。
前面的人陸續下船了,我們是隊列的尾部,走上船時艙板已打開,下面黑糊糊的,一條漢子低聲催促道「快下去!」哪裡能快呀,艙板下已擠滿了人,高度有限,都躺在艙底,我們下去後只剩下一點地方摸索著躺下又伸不直腿,估計艙的寬度只三、四尺吧,無怪廣東人叫這種偷渡方式為「屈蛇」,即蜷曲著身體像蛇一樣。
我躺著時,手腳似乎都無處放。這種船如果在海上出事,悶在如罐頭中的人必死無疑。
上了船就巴望趕快趁夜開船,巴望遂願早點平安到達彼岸,可是完全沒有開船的動靜,艙板上偶爾傳來談話的聲音,又聽不清楚,彎腿曲臂久了很不舒服,艙底空氣漸漸混濁更令人難以忍受。一小時一小時過去了,仍無動靜,真要命,有人傳話下來,說因為「回南」船家不願冒險出海。他不願,誰都沒辦法,七捱八磨,估計天都快亮了,真是急死人!
最後,有人不知是誰作了決定,撤。也沒說是否改期再來,但不趁此時回撤。留在船上天亮後會被一網打盡,於是一個個爬出來,拉長了隊伍,沿堤上公路往回走。
走了不到一個小時,前面一條大河,對面有屋舍,隱見燈火,有人說那是中堂鎮。這麼早居然就有人還是個婦女在擺渡,渡船要差不多坐滿了才開,此時才看清楚我們這批人的模樣,多為中年,也有三個青年婦女。個個有氣無神。船客中有個上了年紀的向船娘打聽對面有沒有「茶居」(即茶樓)、船娘指著一座有燈的樓房說那就是。
上了岸,進了茶樓,已有些茶客在,現在事雖不成但人安全了,這才覺得有些飢渴。各人自找座位,自叫點心,喝著熱茶,舒展一下身體,同時也消磨一下時間,等天大亮之後再走。
歸途不用擔心了,往廣州走是沒人注意的,到了新塘汽車站買去廣州的票也是不要證明的。一路暢通無阻,回到同去朋友的家,他太太剛準備動手做午餐。看到丈夫回來,驚喜交集,她已擔心了一天一夜又半個白天了,雖不成功,但人平安歸來,就足夠她開心了。
初戰不利也就沒有再戰之可能,錢沒有了,以後有機會也玩不起這種遊戲了。那筆錢呢,是船家未退還是小Z吞了,或他們分了,只有天曉得。
賣血為生
鎩羽而歸後,困窘到無以自存,簡直是山窮水盡,過不下去了。誰知「柳暗花明又一村」。
同命運的朋友介紹說可以去賣血,賣給廣州市中心血站,地點在登峰路獨立5號,是不與任何建築物毗連的一座院落。賣血只需廣州市居民證,不需其他任何證件,檢查身體認為合格後即記入表冊。需要時通知賣血者按規定時間、地點去供血。地點大半是中心血站本身,也有的是其他醫院。每次量為300cc,給酬60元。抽完血後另給牛奶一杯,蛋糕一塊。朋友說得清楚、明白,顯然是已經去賣過了的。
我那時34歲,身體狀況還可以,也略有些衛生常識,知道賣血對身體並無大礙,如今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也只好硬著頭皮去試一試了。
去到獨立5號,見到門房外已聚集了很多人,有的是接到通知而來的,有的是申請參加這支隊伍的新兵。兩種人一看即知,「新兵」猶豫不安,常低頭,委曲之中又有些不好意思,不多說話,心事重重。「老兵」們則久經沙場,毫無顧慮,大方得很,大聲說話,互相打聽,嘻嘻哈哈,若無其事。我未預料到的是女性居多。
到了辦公時間,工作人員來了,隊伍分為兩支,「新兵」去填表,「老兵」則聽候問話。一邊沒有聲音,一邊聲震四方。我在填表,聽到那邊工作人員問「什麼型?」只聽女「老兵」們高聲回答「尖頂」、「扎腰」。
什麼是尖頂、扎腰呀?仔細一想,明白了,尖頂者A也,扎腰者B也。女兵不會念A和B,發明瞭這麼個形象生動的叫法,奇怪的是O都會念。一般血型只有A、B、AB和O四種,會說尖頂和扎腰就毫無問題了。
我填表後即被囑咐排隊進入中心血站體檢,包括測驗血紅素,結果合格,此後是等待通知。
通知的方式是信函和傳呼電話單兩種,信封上印好「獨立5號」字樣,傳呼電話單上傳呼人則註明姓「鐘」,一看就明白。難得血站有此好心不將內情泄露給外人。
我第一次是由信函召往中心血站的,去後還要作一次血色素檢驗,結果亦合格。護士就動手給我肘彎部進行皮膚消毒,然後領入採血室,讓我躺在外間的採血台上。裡外間用玻璃小門隔開,裡間的採血護士推開玻璃門,伸手出來給我打局部麻醉針,片刻後用膠管將我肘部紮緊,然後用一支很粗的帶膠管的針插進血管,插時有些痛,但可忍受。我側過眼清楚看見自己的血通過膠管流入採血瓶,並不怎麼恐怖,但心裏卻不好受,我如今落得要賣血為生了。護士見到血流正常,就用一塊膠布貼著針頭固定在附近的皮膚上,再去料理第二個。原來就是這樣,沒什麼好看的了,我閉目養神,腦子也不再想事,沒什麼好想的了。
採夠了300cc,護士來撕去膠布,拔出針頭,用一支消毒棉簽壓住針口,囑咐我繼續壓它十分鐘,並吩咐我到鄰室去「喝牛奶」,喝完牛奶,吃完蛋糕,領到了賣血錢60元,我才有如釋重負之感。
我怕會因失血而眩暈,小心翼翼往外走。還好沒有什麼異樣,感覺對身體影響不大,我放了心。
這60元是我的活命之資。採血是三個月一次,因此這60元我要用3個月,每月20元,4元一張月票非買不可,實際我每月的生活費只有16元,最好是控制到12—15元,稍有餘存,以防萬一,過了3個月收不到通知怎麼辦?
我現在明白了,一開始干了這行,就彷彿是種職業,到時就盼著通知來,過時而未收到通知,有人甚至找上門來等機會,偶爾持通知來者臨時檢驗血色素不合格,血站工作人員就會到門房找替補者,次次都能找到。賣血的人很多有時甚至可說是爭先恐後,在競爭中吵嘴,罵架的事也時有發生。
女人爭起來特別厲害,有時工作人員問一句有沒有「尖頂」,會有一群女人大叫我是「尖頂」,我是「尖頂」。她們嚷得令人心煩,轉念一想,又令人心酸。
我還放不下臉主動上門去兜生意,但過期收不到通知也有些焦躁、彷徨。
去慣了中心血站,反而把它當個血液購銷中心,無非是買賣雙方,似乎沒有太多精神壓力。而奉派去醫院,感受就很不同,那裡的人是施治和求診,我輩去了,明顯感到是一種「賣身」(血也是身體的一部分),內心感到卑微、可憐和屈辱。我去過中山醫學院、工人醫院,不很想去又不得不去。
還有一次是去157醫院,只知道個大概方向,一路問人,兩次轉車,又兼那天細雨霏霏,心裏更陰暗了,確有「路上行人欲斷魂」之感。如果是義務獻血,我想感受會完全不同,我們是拿血換錢呀!
現在回想起來,心情很複雜,如果我沒有找到這條門路,也許我就活不下來,它畢竟支持了我達三四年之久。
我也許不應該有什麼內疚,淪到賣血是因為窮,而窮非罪。我不是沒有或不願用腦力或體力換取生活來源,而是不被准許按常規謀生,也沒有地方講理,社會把你推到了任其自生自滅的地步,不求生則只有自滅,即使死囚犯在未處決之前還是得讓他「生」的。我還夠不上死囚犯,而生活之無保障,則過於死囚犯。
我賣血總量大概有四、五千cc,對身體有何影響,當時看不出來。進入晚年之後,我覺得身體衰老速度快於常人,大約是超前十年。是否與此生涯有關係,不敢肯定。如果是,也就無法可施,只有來世重新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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