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調入成都日報社
五,難忘的一餐佳宴
報社是知識份子成堆的地方,人和人談論的事多與知識有關,幾乎沒有什麼庸俗低級的東西,就是說吃講穿也不同於一般。一天,陳澤昆牽頭,約上王畋、楊蓓和財貿組的範今一等六人,去到春熙路耀華餐廳品嚐榮樂園開山徒弟蘭光鑒做的佳餚。榮樂園是個百多年的老店,號稱川菜開山祖師。能去這個地方吃鈑的人,不是達官顯宦也是富足一方的豪紳,一般百姓從不敢問津。據說店裡的噐皿多為銀製,杯盤碗碟皆是江西上等好瓷,所用食筷全是鳥木。蘭光鑒是傳宗弟子,年己八十有餘,早已不理廚。因為我們副刋《錦水》上有個欄目「珍品菜系」,毎期都請他介紹兩三道川菜的烹調技術,故十分高興。陳澤昆是這個欄目的主管人,自然與蘭的關係親密友好。由於交往太深,決定親自臨廚給我們做餐佳餚。除我是個地道的草根外,他們都是美食家,對任何上桌的菜都能說出過一二三來。那天我跟著他們去到耀華餐廳裡屋的小間,距廚房三步之地。蘭光鑒安排我們好後,即坐在廚房臨窗的一張高腳木椅上,指揮起他的徒弟來,如何選料、動刀、拋鍋、煎炒。不一會兒幾碗很精緻的菜餚擺上了桌面,一股特有的美味激惹著人的鼻孔,腸胃蠕動的反射使得人滿口津液,強烈的食慾感傳遍全身。其實擺在桌上菜餚的名稱極其普通,諸如白油肝片、爆炒腰花、公保雞丁、紅悶海參、脆皮豬頭、冬筍燒肉、魔芋煨鴨、子薑煎肉、玉液菜湯,等等。可是吃在嘴裡,那鮮嫩清脆的羙味無與倫比,色香味適度,回嚼無窮,不由人拍案稱絕,恍如御宴瓊漿,不由人感慨萬千,大有「此食只應天上有,人間幾人能品嚐?」
飯後,蘭光鑒師傅叫人送來一壺茉莉花茶,一邊品茗一邊閒聊。他問:「今天菜味怎樣,歡迎大家提提意見。」範今一是出了名的美食家,早在《工啇導報》時就吃遍成都餐館,誰優誰劣常在報社發表評論。凡他認定的好酒好菜總是走紅蓉城,凡他認為差的不出三月便關門大吉。但他的評論從不含個人意氣,公公正正清如泉水。此時,酒酣鈑足,一邊用牙籤剔著牙,一邊呷口茶,笑笑說:「蘭師傅,今天是我有生以來吃得最香最好的一餐飯,是種莫大的口福與享受。過去常聽人說,你是川菜鼻祖,我還有點不相信。真是百聞不如一見,今天算是領教了。單說那爆炒腰花,又脆又嫩又爽口,放在嘴裡不動牙就化到腸子裡去了,沒有爐火純青功夫斷難有此絕技。那公保雞丁更是一絕,脆嫩得像油酥餅,舌頭一卷就化成香汁,奇特!奇特!」王畋是老區來的,對烹調技術比我還門外漢,待範今一表白完感想後,他對玉液白菜湯推祟備至,說:「你那湯是怎麼熬出的那麼好吃,看著是盆清水,喝到口裡渾身都酥了,那味道真有說不出的美,不知是怎麼做出來的?」楊蓓靜靜地搖著手中小小的檀香扇,臉頰上永遠泛著淺淺的微笑,天生的一付大家閨秀樣子。待王畋話音落定後,她才張開薄薄的嘴唇,柔聲緩語說:「川菜是我們國家四大菜系之一,都認為是麻辣,其實只見了表。蘭老師今天作出的這一桌川菜堪稱正宗。它微辣而香潤,似麻而爽口,既有越菜之清爽,又有魯菜之厚重,還有粵菜之鮮嫩,不錯不錯,不愧出於大家之手。」陳澤昆聽後轉頭問我:「小黃,你覺得怎樣?」我張口結舌有點對荅不上,便機靈地轉過話題道:「蘭老師手下做出的川菜簡直是藝術,是藝術就要發揚光大,趕快出成書傳承後代。」王畋十分贊同我的觀點,接過話茬道:「藝術不僅是詩歌美術,人世間絕技也是藝術。不過靠文字難以傳承,得手把手的教,口對口的說,我建議蘭老師趕快辦個學習斑,招大批徒弟來教。」
蘭光鑒叭著葉子菸,認真地聽著大家對他的稱讚,顯得興奮,一臉紅光,笑笑說道:「諸位老師太過譽了,蘭某僅是個廚師而已,既然請大家來品嚐手藝,我就得認真做。做我們這行有句行話:三分刀工,三分選料,三分火候,一分手藝。再好的手藝如料不好,刀工跟不上,火候拿不起來,再好的手藝也白搭。」他呷口茶後繼續說:「你們只知公保雞丁又脆又嫩,爆炒腰花進口即化,卻不知你們吃多少子雞,多少豬腰?」大家面面相觀,不知該怎麼回荅。他笑笑,用指頭比劃著,十隻子雞,二十個豬腰子……」大家聽後,不約而同地叫出:「吃了那麼多呀?!」他認真地點點頭說:「十隻子雞脖子上湯圓那麼大一團肉,二十個豬腰子的兩端尖尖,不然怎麼那樣鮮嫩?這就叫選料。除此,還得爆火。」大家聽得信服地點頭頷首,表示認同。
「那玉液菜湯又是怎麼燒出來的呢?」王畋未忘清水湯的鮮味,似乎至今還在口裡迴盪,忍不住提出問個究竟。蘭光鑒叭叭地吸完最後一口葉子菸,將菸桿在鞋幫上敲了敲,待菸蒂落在地上後才神秘一笑道:「這是我一家三代的單傳,是從不告人的。今天大家都是報社的編輯、記者老師們,我就公開吧。這湯先選只又肥又大的子母雞,殺後去頭去尾去足,放在沙罐裡用文火久燉,直至燉三四個小時,然後用沙布過濾三遍放在一邊。白菜是那種捲心白,剝去外皮只留個小芯芯,放在碗裡用竹片劃成四片,再把過濾後的鳮湯燒滾,然後淋下去,放少許鹽巴。看起來像清水湯,喝進嘴像玉液瓊漿,功夫一點不能馬虎啊!」大家聽得入神入迷,此時方理解到此餐的豪華珍貴。世間好吃的東西都來自於千選萬揀啊!
六,不愉快的事情接踵而來
不知是市食品公司在調撥上出了差錯,還是供應本身就不足?從1956年10月起,成都市買肉出現了居民排長隊的現象。有人說這是「人民群眾生活提高的表現」,有了錢吃肉的人多了。」我不同意認為是政府工作上出了問題。出於關心、出於衝動、出於不瞭解實際情況,我呼籲黨報應該進行干預。
在「每日評報」欄上,我貼出一紙意見:「老百姓站在寒風中買肉排隊,是什麼原因?為什麼作為黨的喉舌報紙,不去過問一下?為人民服務不能是一句口號,應該是行動!報紙要有戰鬥力啊!」
當日下午,總編輯張烈夫同志把我叫去談話。我推開門,他從辦公桌上的文件堆裡抬起頭,久久地盯了我一眼,似笑非笑,有點冷峻地說:「小黃,不要驕傲啊,尾巴是翹不得的,你說說,你寫這個意見的動機?」
我道:「很簡單,過去買肉從不見老百姓排隊,現在排起了長龍,你不覺得人民辛苦嗎?」
他哈哈地笑出了聲,說:「你真幼稚,排隊買肉是好事嘛!正說明人民收入增多了,購買力提高了,生活改善了,吃肉的人多起來。過去為什麼不排隊?因為沒有錢,買不起肉。」
我想也不想地回頂道:「人民生活提高了,物資供應也該跟上去……」
他吐口煙圈,皺皺眉頭,打斷我的話道:「物資供應為什麼跟不上?原因是現在農村生產方式太落後,要是我們農村像蘇聯的集體農莊,這個問題就不存在了。為瞭解決這個問題,所以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才提出農業合作化運動。只有改變了生產關係,才能提高生產力。生產力不提高,物資的緊缺問題就解決不了。」
他是個小知識份子,又是「三八式」幹部,講起大道理來一套一套,你只有聽講的份,沒有回嘴的地方。說到這裡,他略微沉思片刻,把話鋒一轉道:「你也承認黨報是黨的喉舌,那我們一言一行就要代表黨的利益說話。縱然我們一些地方、一些單位工作上出了偏差,報紙也不能去瞎批評。你要記住,黨和毛主席說的一句話:‘成績是主要的,缺點是次要的。’任何時候都是十個指頭與一個指頭的關係。要看到光明,不要只看到陰暗。你是工人出身,調你到知識份子成堆的報社來,就是要堅持無產階級的立場觀點和思想意識,怎麼你卻有點變調了?」
面對他的這些說教,我能說什麼呢?真的很難挑出他話中的漏洞與瑕疵,也許這就是我們國家政治生活中的概念化與公式化的定論模式。可它一直起到主導作用啊!儘管我難以反駁也無法反駁,思想上卻難以認同。
我一頭迷霧回到辦公室,心裏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肖青正在讀我發表在《草地》創刊號上的小說《風水樹》,讀得津津有味。她抬起頭向著我說:「小黃,你這小說寫得不錯,很有生活,很有時代氣息,主人翁杜三爹這樣保守落後的農民何處不是?你把他寫活了,寫得有血有肉。我特別欣賞你那段對川西平原土地的描寫,‘這黑黑的油沙土噴香噴香,用手一捏那油就會從十個指頭滲出來’,太形象形象了……」
我悶悶地坐在辦公桌前不吭聲,心裏還折騰著張總編的話。她正在興頭上,沒有注意我的情趣,忽然問一句:「小黃,我怎麼寫不出東西來呢?」
我沒好氣地笑了笑,不假思索地回荅:「你的眼鏡還得增加四百度。」
她沒有回敬我,臉色陰沉了下來。從內心說,我不是有意刺傷她,是自已情緒不好原因。沒想到她忌恨了,深深地忌恨了,使昔日水乳交融的同志關係蒙上一層陰影。到一年後的「反右鬥爭」,竟成了她揭發批鬥我的材料。在千人鬥爭大會上,她咬牙切齒地說:
「曉楓,你這個右派份子可惡至極,說我眼鏡再加四百度也寫不出東西?你能寫,全寫的反黨大毒草。」
毛澤東的《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開始層層往下傳達,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李亞群同志多次在省府禮堂舉行報告會,宣講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他在報告多次批評指責文藝界在創作中所存在公式化和概念化的傾向,以及教條主義、宗派主義和官僚主義不正之風。省文聯也多次召開座談會,就如何貫徹黨的「雙百」方針聽取各方面的意見。我作為青年作家和成都日報文藝組編輯、記者的雙重身份,多次參加了這些會議。到會者無不對文藝創作上的「公式化、概念化」表示反感和厭惡,主張要無限地擴大寫作題材,文學藝術不能只是政治口號的圖解,人物要有多面性,切忌歌功頌德與高、大、全的東西。此時,蘇聯作家奧維奇金的報告文學「在區委平常的日子裡」和小說《拖垃機站長與總農藝師》等作品,不斷湧向中國,使年輕的讀者眼界為之一新。接著從北京掀起一場「文藝作品要干預生活」,「揭示生活陰暗面」的主張,常見於報章雜誌,成為一個時髦的詞語。中國作協機關刋物《人民文學》主編秦兆陽在《人民文學》上發表了《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是文學創作的廣闊道路》一文,在文學創作上提出了許多新的覌點與主張。1956年夏,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劉白羽同志也來到四川,號召作家要走出「公式化、概念化的框框條條,筆下要有強烈的時代感」。4月,《人民文學》上發表了劉賓雁有震撼力的報告文學《在橋樑工地上》,7月又發表了他的《本報內部消息》,10月發表了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舉國上下一片叫好聲!
政治氣氛越來越寬鬆,階級鬥爭越來越被淡化,科學界、文化界、藝術界出現了空前的活躍。通過有影響的《譯文》雜誌,蘇聯大作家愛倫堡的《解凍》在中國知識界廣為傳播。這一切態勢表明:沉悶多年的中國的文藝界,正在復甦,正在解凍,預示著一個百花盛開的春天即將蒞臨。
此時我已和省文聯一批青年作家和詩人混得爛熱,有的還成了相交至深的文友。《草地》文藝月刋的編輯茜子、遙攀,《星星》詩刊編輯流沙河,創作輔導部電影組的丘原,都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友,同時,也結織了儲一天、石天河、李伍丁、方赫和業餘作者瀋正、華劍、萬家駿等人。我們經常聚集在一起聊天或探討文學的未來。在這股強大的思想解放潮流的衝擊下,茜子、瑤攀幾次向我提議能否寫一篇「干預生活的作品」?主編文辛也親自出面找我寫。
我自已也願意寫,認為文學作品就應該「干預生活」,「揭露生活中陰暗面的東西」。我多次閱讀劉賓雁的兩篇報告文學,越讀愈激動,再聯繫到我有過的生活經歷,決定步其後塵寫一篇這樣的東西。創作的衝動來於激情,文章的真實來源於生活。沒有想到我竟然在一個晚上,一氣呵成了這篇8800字的小說《給團省委的一封信》。小說的故事情節取材於我在三區工作的真實情況,與區長李雲成的爭鬥事實。沒想到這篇近似寫實的小說毀了我的一生,幾乎賠進性命。平時寫的小說都由妻子謄寫一遍,只有這篇是我的手跡,一送到編輯部就決定刊用。
小說發表在《草地》文藝月刋1956年的10月號上,很快得到了一片喝采聲,被不少讀者譽為「省內的《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這8800字的小說,嚴格地說只是一篇生活的素材,沒有藝術性可言,但由於它來自生活,五十年後的今天仍有它的現實意義。
有人把這篇文章送給了張烈夫,他看後找我作了一個很認真交談。他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不停地抽著煙,呼呼地抽著鼻孔,想了想說:「小黃,你怎麼寫出這樣的文章,我也知道你所寫的也是事實,但那是極個別的亊實,怎能普遍化?我們黨的幹部政策是‘用人唯賢’,決不是‘用人唯親’,比如你有能力不是調來報社工作了嗎?不能顛倒是非啊!」
我平靜地回答道:「張總編,干預生活可是黨中央提倡的嘛!我作為報社的編輯、記者應該響應呀!」
他楞楞地望著我問:「黨中央提倡的,紅頭文件在哪裡,我怎麼沒有看見?」
我笑了,舉出報刊上一些文章,他聽後也不堅持,仍好意提醒我說:「我不干預你創作自由,我還是建議你寫過去那些文章為好,像《風水樹》啦,《生活在前進》啦……」
我不同意道:「那是公式化、概念化的政治圖解」
張總編顯得有些不耐煩說:「好啦好啦,我不和你爭論這些問題,談點其它的吧。」
恰好,此時報社因一封群眾來信的處理不當,引出了軒然大波。事情是這樣發生的,成都市某個小學一位女教師,因與校長在工作上發生頂撞,這位校長自恃有親戚在市上當官,便私自在學校組織了對這位女教師的批判鬥爭會。女教師想不通,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吊死在寢室裡。有人將此事寫成稿件,分別投給川報和我們報紙。可是我們報紙負責處理此事的記者,因調查失誤未予登載,川報卻掄先登了。於是,引起全報社嘩然,我一時衝動,在「每日評報」欄上寫出直問總編輯張烈夫火辣辣的信:「一個小學教師被迫自殺,為什麼我們不敢披露?而四川日報卻刋登了。請問:成都日報社的黨性在哪裡?再問張總編你怕什麼?有什麼怕的?這是不關心群眾疾苦,典型的官僚主義!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啊!」
在我開炮後不少人跟進,各種意見貼滿了幾大版。我感到十分揚眉吐氣,喜形於色。一些支持我的人私下豎起指拇:小黃,真勇敢,是個闖將!不愧是工人階級。但我發現張烈夫總編對我態度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突然嚴峻森冷,滿臉秋霜,見著我再沒有一點笑容,像個路人。應該說這是個危險警訉,可我不在意,認為自已做得對,是按毛主席的話在辦事,是忠於黨、忠於革命的表現,有什麼怕的?卻不知道中國是個傳統的封建社會國家,所謂的新中國仍然是個舊瓶裝新酒的獨裁體制。官吏自上而下一級一級的任命,下級對上面一級一級的負責。單位領導就是你的衣食父母,一個敢於反抗「父母」的「兒女」,當然會觸霉頭。
後來的事證明了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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