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是最普及和簡單的藝術教育形式。
1970年我十歲,由於家庭落難,回到了當時屬於煙臺地區的牟平縣農村老家。那時候,文革最急風暴雨的階段已經過去,不過,所謂「意識形態領域裡的革命」還是一浪高過一浪。教育戰線當然屬於這革命的最前線了。課本裡都是革命內容,像語文,除了毛澤東的文章和詩詞,其他大多都是歌頌偉大領袖的篇幅。連數學、物理等也要結合無產階級政治的要求編寫教材和教學,文藝方面的教育就更不在話下了。
唱歌是最普及和簡單的藝術教育形式。像《東方紅》這樣幾乎取代了國歌的歌曲,學前階段每個人都耳熟能詳了。後來唱得多的是《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大海航行靠舵手》、《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等。
那個時代,物質極其貧乏,但是唱著這樣的歌,想著全世界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民深陷水深火熱之中,我們能夠在這樣全世界人民「偉大領袖」的光輝照耀下過著幸福生活,還是不免自豪之情油然而生。只是經常吃不飽飯的滋味不好受。
在歌曲方面,也許文革最重要的創新是把毛澤東的語錄譜曲歌唱。小時候不覺得,大了之後才意識到這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情。長短不齊的一大段話,要譜曲,唱起來要上口,我實在是太佩服那位最擅長打這類攻堅戰的李劫夫先生了。記得我們唱得較多的包括《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黨所領導的八路軍和新四軍是革命的隊伍》,清明節到烈士陵園掃墓時必須唱的那首(「成千成萬的先烈,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們的前面英勇地犧牲了……」),以及只有四句話的《下定決心》。某年,傳來毛澤東的最新指示,簡潔到只是一句話:「要鬥私批修」。很快語錄歌就來了,內容貧乏,卻簡單易學,高亢有力到只是吼叫的程度。
在江青的主導下,現代京劇樣板戲陸續推出。《智取威虎山》、《紅燈記》、《沙家浜》是比較早的幾出。彩色電影帶來了那個時代殊為難得的視聽感受,與此同時,廣播電臺以及地方劇團都大力推進,樣板戲的唱段傳唱全國城鄉。我們那個學校甚至組成了宣傳隊,演出了全本的《沙家浜》。我嗓子不好,只能飾演一個配角:翻譯官。不過,那些戲裡的唱段卻是爛熟於胸,不少戲都可以從頭背到尾。
雖然只有十多歲,但是懵懵懂懂的對某種特殊情感的嚮往還是在心中湧動。只是那個時代諱言愛情;無論是一般歌曲,樣板戲,僅有的幾部來來回回重複放映的電影(所謂「三戰」即《地道戰》、《地雷戰》和《南征北戰》),還是官方許可閱讀的為數不多的小說,愛情完全是一個禁區。這不免令人惆悵苦悶。樣板戲裡甚至少有完整家庭。《智取威虎山》裡小常寶向楊子榮哭訴血淚史的唱段,說到母親為逃脫座山雕的魔掌,跳澗身亡,之後父女二人隱居深山老林——
白日裡,父女打獵在峻嶺上,
到夜晚,爹想祖母我想娘。
事後我越想越奇怪,為什麼不說「我想祖母爹想娘」?這真是把夫妻感情、男女私情視為寇仇,近乎於斬草除根了。
或許只有把常人之間的愛都驅除殆盡,才能讓全國人民的愛都獻給我們的偉大領袖。確實,那個時代的歌曲充斥著對領袖的歌頌,所用的形容詞都是最高級的。領袖無所不能,是真理、智慧和力量的惟一源泉。《沙家浜》裡,敵人「派了崗哨又扣船」,讓阿慶嫂無法與新四軍聯繫,她的唱段中連聲迭出三個「怎麼辦」。此時《東方紅》旋律響起,阿慶嫂渾身上下突然之間就煥發了勃勃生機:「毛主席,有您的教導,有群眾的智慧,我定能戰勝頑敵渡難關!」《杜鵑山》裡,黨代表柯湘看亂雲飛渡,心情沈重,猛然想起毛委員:「我看到,萬山叢中戰旗紅,毛委員指航程,光輝照耀天地明。」隨之響起的女聲伴唱以及燈光變化都強化了這「天地明」的效果。順便說一句,在京劇裡引入伴唱以及男女二重唱也許《杜鵑山》第一次,無論如何是一個創舉。另外,管弦樂隊的引入大大提升了音樂的表現力,汪曾祺這樣的作家對於語言的千錘百煉也是樣板戲唱段得以光彩照人的重要保證。
不過,我們還是要說,整體而言,文革歌曲屬於一種病態的花朵。它們鼓吹個人崇拜,把領袖視為人民的救星。它們營造了一種特殊的政黨文化,尤其在黨與人民之間關係上,片面烘托黨的光輝與正確。依照1981年中共中央關於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實際上文革正是毛澤東和共產黨犯下嚴重錯誤的時代。它們矮化了人民,沒有領袖的陽光雨露,人民就無法成長。沒有領袖的引領,人民就會迷失方向。這些歌曲掩飾了國家與民眾的苦難,製造了社會的仇恨,語言粗暴,非黑即白,成為文革浩劫的助推器。我們在其中找不到對於個人尊要的謳歌,對於政府權力的警惕,對於私人利益與情感的維護。對於這些因素,今天重唱它們的時候,我們自然是要抱持一份警惕的。
1977年,中共宣布文革結束。轉年,我成為恢復高考後第二屆入學的大學生。當年學校給我們宿舍樓每一層配備了一台電視機。那時,許多文革期間遭禁的文藝作品正成批量地解禁。一天晚上,電視播放的是文革期間被宣布為「封資修大毒草」的小提琴協奏曲《梁祝》,上海樂團演出,1959年首演時的小提琴手俞麗拿重新亮相。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的情景。音樂演繹到樓臺會和哭靈時,在小提琴與大提琴之間纏綿傾訴和悲劇發生後淒婉痛楚的樂聲中,俞麗拿的兩行熱淚眼滾落在琴板上。我們二十多個男生彷彿遭到電擊,一片默然,不敢看別人的眼睛……
我們好像又活過來了。
責任編輯:唐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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