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網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內容都是當事人在反右、文革等歷次運動中親歷、親見的事件。現將《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後陸續發表;應讀者要求部分文章會重新刊出,以饗讀者。
漆黑的夜,渺無人跡的鐵嶺後山,北風在「嗚——嗚——」地刮著,像是怨鬼在暗夜中的哀嚎。我不敢睜眼,我怕這深重的夜色,只是瑟縮在姐姐的背上,雙手緊緊抱著姐姐的脖子。姐姐向前走著,深一腳淺一腳地。睏倦襲來,我把小臉貼在姐姐溫暖的背上,漸漸地,其他聲音都離我遠去了,唯有姐姐的喘息聲在我耳畔甜甜地奏著催眠曲,我終於進入夢鄉,姐姐和我從此就要揹負著右派子女的惡名走完那無盡的人生路。那年我3歲,姐姐長我兩歲多。我們為了能夠借到口糧而在暗夜中前行。
多年後,當我同母親提及此事時,母親斷然否定:「不可能,她當時只是一個5歲的孩子,決不可能背著你走完那條近乎8里長的路……」。
不知母親對否,但我堅信自己的記憶。
在我3歲那年,父親是以「反革命」和「右派」的雙重罪名被帶走的。一九五七年,我們這個祥和、安逸、平靜的家庭生活被打破了;被震碎了,而且是支離破碎。這一切都是發生在父母親剛剛遠離戰爭的硝煙,建立了自己小家庭的時候,是在我們兒時的夢想剛剛開始的時候,而五七年卻成了我們家庭惡夢的開始。
在我幼小的記憶中父親的身影只是一個符號,我的父親在一夜之間被戴上了反革命、右派的帽子,從他被帶走的那一天,就永遠的告別了這個家庭,直到三十幾年後,他才歷經千辛萬苦,通過四處查找才找到我的弟弟。
父親被帶走並被判刑後,我的母親就要全部承擔起維持家庭生活和養活我們這幾個孩子的重擔。父親、母親的家人遠在他鄉,很難給她有效的幫助,我們家的生活到了最困難的境地。當時軍校領導在我父親被判刑後,多次找我母親談話,讓她做出選擇:第一,與父親脫離關係,這樣還能夠保留自己的黨籍,但也要脫下軍裝;第二,不脫離關係就要開除黨籍掃地出門。
對於我們這個5口人的不幸家庭來說,一年的時間,家裡原有的積蓄很快消耗殆盡,母親微薄的工資已經難以支撐五口人之家,所以,姐姐們便上街撿破爛、砸石子。在那段日子裡,她們的手多少次不知道被凍成饅頭狀,也數不清曾經被鐵錘砸出多少個血泡,我當時就拉著小弟弟滿大街的撿煤核,即使這樣一家人仍填不飽肚子。那時,飢餓是我最深切、最恐懼的感受,整日飢腸轆轆的,實在忍不住了,就偷偷地跑到外面的垃圾箱裡翻撿食物吃,結果吃了一肚子的蟲子。母親再也不忍看著全家人在飢餓線上掙扎:「送出去找口飯吃、逃條活命吧!」於是,從女孩子起開始分別把我們送了出去。
我們和母親離開那個軍校大院的時候,那個場面很有些慘烈。我的母親懷裡抱著我的弟弟,另一隻手拉著大姐,我和我的雙胞胎姐姐偎依在我母親的身後,大院的鄰居沒有人敢走上前來與我們道別送行,能夠為我們送行的是院裡的士兵和保衛人員。我母親在離開那所讓她眷戀的房子時,將一身洗得干乾淨淨的去掉了帽徽和軍銜的軍裝,端端正正的放在了床上,等她走出好遠,還很依戀的看那屋子一眼。
我的母親在臨走的時候,把我雙胞胎的姐姐留給了鐵嶺一戶三代出身都是工人的家庭,那是個兩口之家,無兒無女,在當年那個政治出身壓倒一切的年代,也算是我母親為我的姐姐找到了一個不錯的歸宿。
我們隨著母親來到了北京的姥姥家,當時我三歲,我的弟弟剛滿週歲,我的大姐也只有五歲。
我姥姥在中科院工作,據家人講,她生性要強,性格剛烈,當初我父母的結合她就極不贊成,按照她的意思母親應該找個門當戶對的乘龍快婿,像我父親的職務和出身她是極不同意的。如今,我母親的命運不幸被她言中,她更是得理不讓人,對我母親沒有一天好臉色,何況又要養活我們這一家四口,從生活條件上來講,的確是非常吃力。為此,我姥姥就天天逼著我母親,讓她盡快嫁人。我母親在年輕的時候的確相貌出眾,在軍校的時候,人們也戲稱我母親是一朵校花,據後來在北京為我母親介紹對象的媒人說,生過幾個孩子之後的她依然是風采出眾,她當年二十九歲。
我母親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聽從了我姥姥的意見,先把我的大姐送給了北京西城區西四頒賞胡同的一戶人家。那是一戶平民家庭,家裡還有一個男孩,那對夫妻都有工作,生活還算不錯。我當時還很小,我的母親並沒有馬上把我送人。
爸爸,從後來我的走訪中瞭解到,您是一個剛強、直率、正直不願意說違心話的人。軍校裡的同事說,當年您要是能夠違心的做一次檢查,收回對黨在赴朝作戰戰俘安置上的錯誤的批評,根本不會遭此厄運,但是您卻固執己見,死不認錯。就是因為您的實事求是的態度,是您負責的精神,使您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爸爸,您再一次進入我們家人的視線是在1984年。據弟弟回憶,那是一個夜晚,弟弟無法辨認是誰的一個男人——其實就是您,敲開了他家的門。您瘦骨嶙峋,穿戴寒酸,神情疲憊,身上還散發著一股很難聞的氣味。其後就是激動的相認!弟弟說那是他感到的有生以來的最大一次悲痛,他全身抱住您,喊了聲:「爸!」然後就是止不住的號啕。您,除了眼神依稀飄浮,全身形同一根木雕——您那時已經被載入於您身上不公平的重負剝奪了所有屬於您的情感,幾年以後您同樣帶著不公去世了。
在弟弟家的那些日子裡,您整天沉默著,臉上的皺紋如同斧剁樣的掛在上面。弟弟到現在仍然為了過去對您的輕薄和怠慢很愧疚,可能這種愧疚的心理會一直伴隨著他走進墳墓。弟弟說,您登上火車扶梯的時候,腳步踉蹌了一下,似乎整個人的身軀就要倒下一樣。一個東北一米八幾的漢子,身上並沒有揹負什麼太重的包袱,只是一個已經發黃的軍用背囊。您走了,您什麼也沒有說,您什麼話也沒有留下,直到您回到東北後不久就離開了這個令您可憎的世道,您沒有再和家人和這個世道說過一句話。您的沉默是無言的反抗,您的沉默也是對世態炎涼的應對。
弟弟雖然在經濟條件上存在著難以讓您久留他家的困難,但是,更大的困難卻是弟弟沒有能夠戰勝自我,他不敢承載著您那沒有得到任何結論的右派加反革命的「惡名」。
慘淡的政治陰雲逐漸向家裡瀰漫,您做夢也沒想到,您到死都沒有找到的兒子——我,從15歲開始就和您一樣揹負著您的陰影,走過了大半輩子的人生之路。這條路可能要一直走到人生的盡頭。更使我愧對您的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與您在內心裏劃清了界限,這對一個人的人性是殘酷的。
那時我痛恨您生了我,更痛恨您與黨和毛主席為敵,您為什麼要與全國人民都愛戴的共產黨作對呢?我竟然蠢到多少次的在心靈深處詛咒您給我們全家帶來的災難,更不能原諒您和母親給我的人生帶來了不能抹去的陰影。
一九七○年作為70屆的初中畢業生,已不會再去嚮往那「廣闊天地……」,更沒有了當年老三屆畢業生那種戴著大紅花,坐著軍用大卡車在鑼鼓的歡送聲中熱血沸騰的激情。嵌入這一屆畢業生記憶中的,是對寒冷的北大荒、黃土高坡的懼怕,很顯然,當時能去服兵役是很奢侈的追求。
我是全校經過所謂的政審篩選,被批准當兵的體檢人員中的一個,我很幸運。據武裝部的人講,我校的徵兵名額是兩名,而體檢合格的也只有兩名,是我和另一個男生。從體檢回來的那一刻起,我就開始做著踏上軍旅生活前的各種準備工作,甚至還夢想著將來自己會成為一名將軍。可見,少年的夢是多麼的浪漫。
在家人和同學都準備為我送行的時候,如同晴天霹靂,我突然接到了學校的通知,我竟被取消了當兵的資格。這在當年是一個謎,是一個不可能讓一個普通老百姓所知道的謎,連我的樸實、憨厚、少言寡語的養父和五代都出身貧農的養母都百思不得其解。
1975年,不能當兵的謎底終於被揭穿了。就因為您這個被劃為雙料右派的人是我的父親。我雖然沒有被那個時代逼瘋,但厄運從那時起就沒有離開過我。
1978年,我終於找到了可以傾吐的機會,欣喜的看到了西單民主牆蘊涵的勃勃生機,我毅然決然的進入了《探索》刊物,在這裡使我的心靈找到了歸宿,也使我搞清了是誰給我的家庭帶來了厄運,使我的家庭支離破碎。我要在這裡為父親討回一個公道。但是,就是這樣一點點的自由思想,就是這樣的一點訴求與主張,險些遭致殺身之禍,先是逃亡中的被拘捕,後是沒有任何理由的在功德林監獄裡被關押了三個多月。1979年春夏之交,我帶著一身虱子,拖著疲倦的腳步回到養父母家時,他們像對待陌生人一樣將我趕了出來,並丟給我一把鑰匙說:給你安排了一間房子,你以後可以獨立生活了,不用再來找我們了。那年我24歲。
1986年,因為我參與「南方會議」被判刑4年後刑滿出獄。在以後的歲月中,我掃過馬路,收過破爛,當過飯館的服務員,扛過麻包,燒過鍋爐。社會上最底層的工作基本上都幹過了,因為像我們這樣的人,沒有哪個單位敢要的,更沒有誰會重用你。我成了當時社會上最早的邊緣人物。也恰恰就在這時,在我最困難的時候,蒼天有眼,使我能夠和一個賢惠的女子成婚。她頂著家庭的壓力,頂著單位領導和公安的威脅,毅然決然的和我結婚了。婚後雖然我們的生活很是清貧,但卻過得很快樂,因為我們是為自己而活、而快樂。婚後一年,我們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
1989年「六四」之後,我又被非法拘禁六個月,因為我在「六四」時我在「高聯」《新聞導報》任顧問。回來後,在我和妻子生活的那間小屋門上看到的不是妻子迎接我的笑臉,而是一張蓋有法院大印的離婚判決書:裡面寫著因我有狂躁性格,精神不正常,做事偏執,致使夫妻不和,准予離婚。當時我瘋子似的到處去找她和我的兒子,但卻蹤影全無。
跟我妻子離婚時,我的兒子剛剛一週歲。他都不知道,站在面前的是他的父親,只是把我當作和他所有見過的陌生人一樣。以後的幾年裡,我的生活始終處於朝不保夕的境地,我不可能給兒子帶來任何物質上的享受,更不想在他的身上出現和我一樣的命運,但這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
幾年後的一天,我的前妻突然給我打電話,她很神秘的把我約到一個很僻靜的地方,在確認了沒有任何人監視著我們的時候,才告訴我一個令我異常氣憤的事情。原來,妻去學校接我兒子的時候,跟她關係不錯的、我兒子的班主任神秘兮兮的問她:「你家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我前妻很詫異的答道:「沒有任何事情呀。」最後老師才告訴她事情的真像。原來,安全部門的人今天來找過學校領導,想瞭解諸如;每天誰來接他,這孩子的性格如何,有什麼特別的偏愛沒有,經常接他的是誰,有沒有家屬以外的人和這個孩子接觸等等。
又過了幾年,我的兒子轉學,本來與我沒有任何關係,因為在法律上規定,我已不是孩子的直接監護人了,但我的前妻又找到我說:學校領導非要她寫一個有關兒子的親生父親的情況材料。我又能說些什麼呢?自從我78年參與民主牆活動為自己的父親能夠沉冤昭雪而捲入了那個大潮之後,近三十年的時間過去了,在這幾十年的時間裏,每年都要有十多次、二十多次的被無故的叫到公安部門問話,幾天、幾十天,2006年竟然達到了上百天的被限制人身自由。在那些日子裡,我由於不能夠出外工作,有時就要靠借貸過日子。
我的父輩在鐵窗中度過了二十年,出來後妻離子散,最後含冤客死他鄉。到了我這一代,又遭到如此境遇,我真的不希望;我也曾在暗夜中對著上蒼虔誠的禱告,希望上蒼能夠憐憫我的兒子,讓他永遠能夠脫離開這個無形的陰影的禁錮。
爸爸,現在我已近花甲之年,對自己過去對您的誤解我痛心疾首。我知道,我把您當作反動分子來劃清界限的可笑——仰仗您撫養而長大的我,那時正是個毛孩子,哪裡懂得什麼國事,哪裡有資格去參與政治——尤其是背叛父母的政治!
我從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後就與這個「反動」家庭劃清了思想界限,沒有想到最終的結果,竟和您的命運一樣。您那只有一次的生命,在不白之冤下草草結束了;一個本來其樂融融的家庭,很早就過著沒有父親的日子了;一種本來最親最厚的父子關係竟以仇敵般的關係在無形中使我們不得不在夢中相見——人性中最寶貴、最值得珍視的親情被政治鬥爭所毀滅。我那正當玩耍年齡的少年的純潔心靈,卻因為背叛至親而污染,餘生還要被自己「背叛反動家庭」的醜行所折磨與懺悔不已。那時,全國像我們這樣的家庭,誰知有多少?一個青年乃至少年人,連他自己的至親都可以背叛,那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兒子現在為自己感到羞恥,為一個講了幾千年孝道的民族而哭泣。
父親,在向您懺悔之際,我還要向社會,向我們的後人呼籲,永遠不要號召、鼓動兒女去做那種史無前例的與父母劃清界限的令人遺恨終身的事情——它觸犯了人類的基本之愛,傷害了人的起碼的自尊,是對人性極大的扭曲……
父親,您的,還有很多的與您同樣命運的父親母親們,您們的不幸經歷,是在大出意料的情形下發生的;您們的這種經歷,在今天回憶起來,似乎已經不足道了,因為我們民族的苦難實在太多了,只佔全國人口百分之零點幾的少許知識份子右派們的不幸,又算得了什麼?
到這裡,兒子已是泣不成聲……,爸爸!我今天終於可以對著自己的良知能沒有任何重負的叫您了,壓在心裏整整幾十年的聲音,終於能在大庭廣眾堂堂正正、驕傲自豪地呼叫出來了。因為幾萬個和我同樣命運的子女在良知的啟發下能夠坦然的面對自己了。但是,在我用顫抖的手撰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我既沒有痛苦,也沒有高興,只有一種怨恨!我恨我自己太軟弱了,軟弱使我們屈從於外界的壓力;軟弱使我們——您的兒女,在您最痛苦的時候,不敢去安慰您,不敢去愛您;軟弱使我們只能瞧著命運把您一個人拋給了苦難;我恨我們太無知了,無知使良心遭受欺騙。我至今不能原諒我自己,為什麼竟相信那些把您指責為人民敵人的謊言。我知道您在天之靈不會怪罪您無知的兒女,可是隨著時間的增長,我們越來越痛心,越來越不能原諒我們自己給您心靈所壓上的痛苦,我們良心在受折磨。「不敢愛」本身就是一出人間的悲劇,能把純潔的愛變化成無知的恨,這種愛與恨的顛倒是殘忍的。爸爸您在戰鬥的槍林彈雨中沒有被打到,您在冤獄中沒有被摧垮,卻是在我們這些無知的怨懟中被折磨而死。
世上有些人是不需要靈魂的,但我覺得像您這樣一個一生正直、熱誠、善良的人應當有靈魂,您也不應當被人們忘記。您那孤苦的靈魂應當得到慰藉。爸爸,您若知道有這麼多熟悉的伯伯和阿姨、您生前的朋友,經過他們兩年的努力能夠在出版物上見到這段文字了,能夠有一個共同的聲音在吶喊了,這些人為了使生者得到解脫,逝者能夠安息,在不懈的努力,您感到欣慰了嗎?爸爸,我愛您,想您呀——您聽見了嗎?您肯定是聽見了!爸爸,您安息吧!
爸爸,我現在每當在心裏呼喚著您的時候,我都會抑制不住的嗚咽。在尋找您那永遠見不到的身影中,我感覺好像身在天堂裡,在神靈光輝的照耀下,對著您講這番話的。我感到他巨大、溫暖和寬厚的存在,並感到他真的原諒了我,一切恢復如初!這一剎那,我彷彿被自己淨化了,被大徹大悟,被永不背叛的真誠,被全身心的愛,把自己從無邊的苦海裡拯救出來,向上飛騰,飛進一片光明透徹、一塵不染的天空中。但是,真的我們現在還生存在這個世上的家人就此解脫了嗎?如果說欠活人的債好還,但我們欠的終究是早逝的爸爸。我總琢磨他臨死時候是一種什麼感覺?他的兒女們當時都是天各一方,能見到的人,也難於理解他的心,他怎麼會不感到親離的疼痛與人世的悲涼?每每想到這裡,那悔恨的陰影又把我遮蓋起來,這也許是永生永世難以解脫的了。
人要是沒有懺悔,會活得愈來愈狠,或愈來愈累。對於有心靈生活的人講,沒有懺悔就無法活。每逢此時,我就躲進我幽黯的懺悔室裡,與自己喃喃對話:人生有一萬條路,但每個人只能走一條。如果你選錯了,即使後來知過改過,曾經的過失也無法彌補……。當然,任何事物都不會是單純積極或消極的,殘酷的人生與社會教給我的是:永遠再不要單純,永遠再不要做違心的事,寧肯為真心付出沈重的代價,也不要為違心付出悲慘的代價。
這是我在今天再一次祭奠爸爸靈魂的時候悟到的幾句自我的人生箴言。
2008年4月於香山陋室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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