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的容貌嬌美無匹,聰明伶俐,喜愛郭靖。(圖片來源:視頻截圖)
很久以來,我是不肯讀《神雕》的——只因旁人說,黃蓉變了許多。
《神雕》中只見郭夫人
但我終還是猶疑著翻開了書,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她——一位略顯得陌生的婦人。如她所說,她的心,一半給了丈夫,一半給了女兒。偏偏她的女兒,又是個橫蠻的草包,大大辜負了讀者的期待,只好連她這個母親,也一塊憎厭上。而與楊過的糾葛,更把她往風口浪尖上推:若讀者以楊過之眼觀《神雕》,只怕郭伯母離真正的反派,只有一步之遙——拋開對百般的提防戒備不提,光是幾次三番做了楊龍兩人分離的引子,引來的口誅筆伐,便不知有多少了。
理解她,卻也不是難事。看她對郭芙的嬌寵縱容,分明就是「矯枉過正」,早逝的母親未來得及給她的愛,全被她盡數傾注在女兒的身上,從黃藥師傳下的護短脾氣,更來推波助瀾;她對楊過的猜忌,也不全是無憑無據。畢竟前半部《神雕》,楊過暗助歐陽鋒,謀刺郭靖,都不是假的。靖哥哥只管做一個以誠待人的道德典範,而蓉兒卻得處處操心,以至於關心則亂。
眼中所見,無不是杯弓蛇影。當她冷靜下來時,卻比誰都懂楊過的心思,可這全書有數的兩個聰明人,卻終是印證了叔本華的第三種悲劇——「不需要邪惡的人為非作歹,也不需要安排可怕的謬誤和聞所未聞的意外事故,而只需要將普普通通的人安排在普普通通的環境下,使他們處於互相對立的地位……而在情理上卻又不能完全歸咎於任何一方」。
蓉兒的江湖,亦是青春的江湖
理解歸理解,接受歸接受。再如何百般辯解,看到她時,我也不免心堵。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竟步了周伯通的後塵:從《射鵰》到《神雕》,許久不見她,卻還以為她還是當初的小小女孩。蓉兒早已不知所蹤,而郭夫人卻近在眼前。偏偏我再怎麼按捺,卻也終於忍耐不住,跳起來質問她——「你說,你把蓉兒藏哪兒去了?」
只怕絕頂聰明如她,這一問,也是答不上來的吧。
她無話回答,也無須回答。只是淡淡一笑,取下了隨身幾十年的束髮金環,卻為小龍女戴上。眼前的少女,白衣勝雪,金環燦然生光,一如她當年模樣。她送出了金環,卻也像是把自己恣意的青春歲月也一塊送了出去——除開楊過別無牽絆,不食人間煙火的小龍女,應該是能夠為她好好收藏這一切的罷!
遙想當年,她也曾是桃花島上未入紅塵的小仙女,比起從古墓入世的小龍女來,卻更多了年少時光裡應有的鮮妍明媚:她從花影深處盪舟而來,又騎上小紅馬,與靖哥哥天地任遨遊,偶爾停住腳步,卻又在桃花樹下翩然起舞。這樣竭盡全力盛放的青春,自然美得驚心動魄。人們都說,武俠是成人的童話,而蓉兒的身影,便是這童話裡最美的夢,似乎浪漫得令人不敢置信,但又情不自禁地心生嚮往。如同前人寫過的那樣,「蓉兒的江湖是青春的江湖,正如我們自己的青春歲月一樣親切」。
我們接受不了蓉兒的變化,正如同接受不了那個注定不再年少的自己。又難免痴心妄想,要向金庸這位武俠世界的造物主祈願,讓他就此留住蓉兒的青春華年。現實的世界裡,可以有花落人老,但武俠的世界,卻能締造小龍女「容顏不老」的神話,既然如此,又為何不能替蓉兒,替我們,凝固住那一段最美的年少時光呢?
可偏偏他又寫出一部《神雕》來,終於使人從夢境落回了現實。
黃蓉呈顯細膩的真實
隨著年歲漸長,我也慢慢不再害怕讀《神雕》。終於,我開始理解黃蓉作為一個文學人物的幸運:身為男人的金庸,可以把雙兒、小昭等女子奉為最愛;而身為作家的金庸,卻依舊把獨一份的寵愛留給了蓉兒。他的《射鵰》,寫靖蓉兩人的成長史:這一對本來天真無憂的江湖小兒女,歷經了世間波折,各有變化。但到了《神雕》中,靖哥哥只管心無挂礙地做他的郭大俠,卻也失卻了年少時傻里傻氣的可愛。偉光正的身影再高大,也有讓人覺著無味的時候。
比起郭靖來,黃蓉卻幾乎吸引了我們全部的注意力。金庸已寫過了她耀人眼目的青春歲月,卻又寫她為人妻,為人母,如何做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又如何守了幾十年的襄陽城。她老去的容顏,已是我在其他金庸女主身上尋不到的風景,而這般跨越多重維度的人生,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而合上書來,光陰為她寫就的人生故事,卻又如同一條河,從眼前流過,找不到哪個靜止的點,來為她貼上一勞永逸的標籤,只會為觸目所見的鮮活景象打動——金庸送走了記憶裡的少女蓉兒,呈現在讀者眼前的,卻是黃蓉這個女人的一生,既有著細膩的真實感,又能讓人感受到史詩般的壯闊,也不枉金庸花了兩本書的筆墨,來為它鋪陳。
黃家女,承襲父的痴情任性
我想,她一定也有過「夜深忽夢少年事」的時候吧,睿智如她,又怎麼會看不清,時間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了什麼樣的痕跡。曾經,十六歲的她,便已悟出,「歡喜快活原只一忽幾時光,愁苦煩惱才當真是一輩子的事」她的強顏歡笑,原與父親的歌哭狂笑一脈相承,「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上天既賦予這對父女絕頂的聰明靈慧,也讓他們有了加倍敏感的心靈,非逼著人,清醒而痛苦地活著不可。
然而,面對這骨血裡一脈相承的宿命,卻把天生的痴情任性,當作對抗它的最好武器,才是黃家人的本色。黃藥師對阿蘅,黃蓉對郭靖,都是認定了那個人後,就再也不放手了。所不同的是,黃藥師失去了阿蘅,因此,我們聽到的,是吹徹了多少個日夜的《碧海潮生曲》,看到的,是他們愛情的華美廢墟——「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塚」。蓉兒卻能與她的靖哥哥白首偕老,這又是她的父母乃至兒女,得不到的幸運了。
有人也曾質疑過:本可在桃花島上逍遙終老的她,卻要葬身於襄陽城破的血與火,終究是悲劇一場。記得叔本華論悲劇,曾言及它的本質,乃是讓人死心斷念,無慾無求,如此一來,終將歸於虛空的生命,也不過是悲劇一場,但儒家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卻顯現出體悟這人生悲劇本質後,卻依然投身其中,百死無悔的平靜與慨然來。
靖蓉夫婦,相護相隨
我們看蓉兒對靖哥哥的愛情,不單單要看到「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的生死相隨,也要看到她的輕輕一嘆,「我原知難免有此一日」;後來她和郭靖守襄陽,也談論過守得住,守不住,也總只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己」八字而已。她自小受父親「非湯武而薄周孔」的耳濡目染,但這「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卻貫穿了她的愛情與生命,由此而綻放的光輝與溫暖,讓冷酷的命運巨輪也黯然失色。
求仁得仁,亦復何怨?況且,那一聲靖哥哥,一聲蓉兒,終是從少年喚到了白首。《神雕》裡,遍地都是情花毒刺,靖哥哥與蓉兒,卻攜手安閑走過,片葉也不沾身。
《神雕》裡的靖蓉夫婦,除開心無挂礙地為國為民,另一件大事,便是來虐那些為情所苦的痴男怨女——李莫愁見到靖蓉夫婦,便要急忙走避,不單單是忌憚驚懼,更是心灰意冷,「他夫婦同闖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卻是孤零零的一人」,而郭靖雖未見李莫愁的面,在終南山聽丘處機說起,想都不用想,便是「我那蓉兒自然勝她百倍」。就連在兵凶戰危的襄陽,夫妻倆猶能執手相語,微笑對望,宛若初戀的小兒女模樣,於戰火紛飛中,生生營造出一片歲月靜好。怎能不教人羨煞?
黃蓉是《射鵰英雄傳》中的女主角,身懷絕學。(圖片來源:視頻截圖)
征戰場景,竟現溫情
言多無用,還是上原文:
《神雕》第三十九回:
郭靖手執長劍,在城頭督師。黃蓉站在他的身旁,眼見半爿天佈滿紅霞,景色瑰麗無倫,城下敵軍飛騎奔馳,猙獰的面目隱隱可見,再看郭靖時,見他挺立城頭,英風颯颯,心中不由得充滿了說不盡的愛慕眷戀之意。他夫妻相愛,久而彌篤,今日強敵壓境,是否能再度將之擊退,誰都難以逆料。黃蓉心想:「我和靖哥哥做了三十年夫妻,大半心血都花在這襄陽城上。咱倆共抗強敵,便是兩人一齊血濺城頭,這一生也真是不枉了。」一瞥眼,見郭靖左鬢上又多了幾莖白髮,不禁微生憐惜之心:「敵兵猛攻一次,靖哥哥便多了幾十根白髮。」
有人寫此刻的蓉兒,「不顧念自己容顏已老,卻只看到你鬢邊的白髮暗生」。這樣的動人,或許只因心中的一片篤定——不管時光如何變易,在你的眼中,我依舊是那個最美的蓉兒,勝過天下其餘女子百倍。
少年時,他和她在牛家村密室療傷,她對他說,「別說為你辛苦七天,就是為你辛苦七十年,我也心甘情願」。一生的諾言就此許下。終其一生,她都是那只江南柳枝上的燕兒,卻要乘著萬里長風,奮力去追隨那來自北國草原的大鵰。於凌絕青冥之時,還不忘展開羽翼,為大鵰擋下從後而來的明槍暗箭,風風雨雨。大鵰越飛越高,扶搖而上九萬里,但燕兒,卻始終不落其後。
黃蓉深知夫婿的心
《神雕》第二十二回:
忽聽十餘丈外屋頂上一人縱聲長笑,跟著錚錚兩聲大響,金鐵交鳴,正是金輪法王到了。
郭靖臉色微變,順手一拉黃蓉,想將她藏於自己身後。黃蓉低聲道:「靖哥哥,襄陽城要緊,還是你我的情愛要緊?是你身子要緊,還是我的身子要緊?」
郭靖放開了黃蓉的手,說道:「對,國事為重!」
回顧黃蓉的一生,不知為何,我總會想起尼布林牧師的祈禱文,「上帝,請賜予我平靜,去接受我無法改變的;給予我勇氣,去改變我能改變的;賜我智慧,分辨這兩者的區別。」這篇為她寫下的粗淺文字,其實還及不上她靖哥哥的一句話,「蓉兒是很好很好的姑娘,很好很好的……」
長篇累牘,本是無用。
蓉兒一生如此,又何必我多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