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右運動:即使親爹也出賣,緊跟猶大當人渣。(網絡圖片)
帽子戴上頭,又出小麻煩。
我戴上帽,下放勞動,周國權入黨陞官,成了我的頂頭上司。有天晚上,我在峽谷口鑽探機上值班,和副手兩人開機器,取岩芯,編號碼,換鉆頭,忙得快下班的時候,周國權來了:
「老黃,下一班的機長病了,你辛苦點再幹一班好不好?」
我想了下:「可以,但要補休,禮拜六的班我就不上了。」
「那當然!那當然!」
星期五下班,我洗完澡,換了衣服,提上背包,爬上回礦的卡車,抱著看老婆孩子的似箭歸心,提前一天回家。這時,周國權把書記孫寶珠叫來了。
「今天禮拜五,你怎麼回去?」
「我補休,你問他好了。」我把週一指。
「現在是大躍進,工人天天加班沒休息,你加了一個班就要補休。不行!」書記說。
「你說的話算不算數?」我質問周。
「老黃,不要補休了,爭取立功嘛!」周的話帶有明顯的調侃。
「你的嘴巴說的是人話?還是放屁?」
「下來,不能走!」書記大叫。
「我不下來!我偏要走!」我賴在卡車上不肯下來。
「不許開車!」書記下達命令。本來發動的車子熄火了。
車上站滿人,都回不了家。我不能連累大家,只好下來。
我怒火中燒向周國荃衝過去,我要和他拼了。幾個人把我死死拉住。
回到工地,第二天躺在床上看小說,等待周國荃光臨。我作好勞改準備,這回得好好地把這個王八蛋收拾一頓。但這天,誰也沒有進來。
另次,我在工地打風鑽,混身粉塵。有人叫我回隊部。
書記孫寶珠見到我,眉頭一皺:「別進來,別進來,先在外面把身上灰拍一拍。」
我走進屋,把衣服抖了抖,抖出一地白粉。
「你小子真犟,叫你在外面拍,你偏進屋拍!」
「你的話我沒聽見,風鑽把耳朵震聾了。」
他乾瞪著眼,把我沒辦法。他從抽屜拿出一張表,要我簽字。我一看是「右派份子登記表」,有一攔是我的主要右派言論。我看了後問道:
「我有不同的意見,能否寫上?」
「可以,你簽字。有不同的意見可以注在後面。」
我拿起筆來,在「右派言論」欄裡劃了十幾條橫槓,寫上「這都不是我說的」,然後簽字。
孫寶珠把表拿起一看,大驚失色:「你怎麼劃得一塌糊塗,這叫我怎麼交得上去。」
「我把不是我的言論劃了,這才是實事求是,為什麼交不上去?」
「你有意見可以寫在後面,怎麼能劃掉組織的結論!」
「不是我說的話當然要劃掉,組織結論也要實事求是,不能瞎栽,否則我這個字是不能簽的。」
那天又招來一堆積極份子對我圍攻,一齊逼我在一張新表格上簽字,一直逼到深更半夜,這個字也沒有簽成。第二天又是鋪天蓋地的大字報,看來又有第二輪的批鬥。我已受過三個月早、中、晚的鬥爭考驗,雖不敢吹百煉成鋼,但也鬥成了老油條。每天在食堂吃飯,從大字報下面走來走去,神態自若。我一面端碗吃飯,一面看大字報,鼻子哼著歌曲,好像沒有把那些嚇得死人的話當一回事。他們把我無可奈何,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以後我進了看守所,第二天保衛部門派來幹部(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此人是丁正明,以後是總公司保衛處長),要我在右派登記表上簽字。我如法炮製,把右派言論全劃,寫上「這都不是我說的」然後簽字。他拿著表格,眉頭緊皺,嘴唇蠕動,想說什麼但沒有說出來。躊躇一會,把表拿走了。
我的右派帽子正式戴上頭。這一戴,比孫悟空的緊箍咒還牢,要不是老天幫忙,必定要戴著帽子進火葬場。經過二十多年的脫胎換骨,經過唐僧九九八十一的磨難,我沒有死!我活下來了!
我能活下來,是死裡逃生,是萬幸中的萬幸!我的自勉對聯「死了兩塊臉,橫下一條心」,橫披「堅決不死」,支撐我的生命。每當眼前一片漆黑的時候,每當生活把人逼得氣都喘不過來的時候,每當萬念俱灰想一了百了的時候,想起這付對聯,默念「堅決不死!」我相信黑暗總有盡頭,有著五千年歷史的民族是能夠忍受苦難的。正因有了這個信念,任何人間痛苦、肉體摧殘、精神折磨、胯下之辱、屈膝之羞,我都能忍受,我只有一個信念:熬下去,咬牙熬下去,活著就是勝利。
但是許多人卻沒有熬到頭,他們死了,懷著冤屈,懷著悲憤,懷著痛苦死了,他們是死不瞑目的。我一想起那些已死的難友,心潮鼎沸,激憤難已。我們僥倖活下來的人,都有責任把自己、把難友的不幸遭遇都寫出來,讓子孫後代切勿忘記這場荒唐透頂的歷史教訓!
一場反右運動,給國家和民族所造成的創傷是十分巨大的,它不僅浪費了幾十萬知識份子的大好光陰,不僅給國家的經濟建設帶來了不可彌補的損失,更重要的是劣化了民族的品質,這是最令人痛心的事。任何罪惡都沒有比劣化民族品質的罪惡更加嚴重!在幾千年儒家倫理學說的薰陶下,中華民族雖然有許多值得驕傲的優秀品質,但在幾千年的集權統治下,也造成了卑劣、狡猾、懦弱、麻木、愚蠢、自大和奴性。《阿Q正傳》寫的誰?寫農民嗎?不,寫的是我,寫的是你,寫的是他,寫的是我們這個民族。「阿Q精神」是幾千年集權政治打在我們民族身上的烙印,集中了我們民族可悲的奴性,它在我們每個人身上幾乎都可找到,只是程度的差別罷了。
集權社會製造奴才,製造萬劫不復的奴才。「人民當家作主」的社會,就要把人的尊嚴、人的價值、人的生命提高神聖不可侵犯的高度。中心一點,要把人當人,不能把人當狗,不能當權勢的奴。還人以平等,還民以民主,才能擺脫奴性。不幸的是,我們所推行的是古老專制王朝所望塵莫及的更加摧毀人性的一黨專政極權制度,暴虐的政治運動是這一罪惡制度最好的例證。
一個社會逼著每個人都不得不說鬼話,自欺欺人,自甘為畜。(網絡圖片)
如果把五七年的舊報紙翻出來,看看都寫的什麼?說的什麼?批的什麼?罵的什麼?人們會莫名其妙、目瞪口呆。能把這些顛倒是非、混淆黑白、強詞奪理的文字,堂而皇之登在報紙上,連篇累牘,振振有詞,說明良知和理性已不復存在!那些胡言亂語,我敢擔保,即使這些寫文章的人都不會相信自己是在說人話。運動中不能說人話,說了人話就遭殃,都是在說鬼話。一個社會逼著每個人都不得不說鬼話,自欺欺人,自甘為畜,就是墮落。一個全民說謊的社會,等於全民吸食海洛英!
現在回憶這段五十多年前的往事,恍然如隔世。後人讀到這段歷史,如讀《天方夜譚》。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我也很難相信,我們的國家怎麼會做出如此荒唐透頂的事!然而事實已經發生,並寫進了歷史,既不容抹殺,也無法忘卻。五十五萬右派份子及其親屬的悲慘遭遇,以其斑斑血淚和屈死亡魂,證明我們國家曾經做過的一些事,愧對共和國神聖定語「人民」。人民,這是我們國家使用得最頻繁的兩個字,也恰恰是最受忽視、最多糟蹋、最具反義的兩個字。我們最大的教訓是沒有把民當人,或不把人當人。反右運動所付出的代價是沈重的、學費是高昂的,企圖淡化它、忘記它、曲解它,都是對痛苦的麻木、對歷史的褻瀆。
我的往事回憶全部採用真實姓名,為的是希望更多的人來補充和完善這頁歷史。因為我們這些人,活在世上的日子屈指可數了,讓我們給後人留下一點真實的東西,講一點真誠的實話,再不要用謊言欺騙自己,欺騙後人;再不要用「老子打兒子」「母親罵女兒」這類不負責任的話,將嚴肅的歷史課題淡化弱化最後化為烏有。
欺騙歷史必為歷史所懲罰,從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將來還是這樣。為了我們的子孫後代,為了國家長治久安,為了證明中華民族是一個有理智的民族,我們要對後人說實話、說真話。讓後人比我們聰明些、幸福些、也幸運些,決不能讓後人再重受我們這一代人所受到的痛苦,因為苦難的中華民族再也經不起折騰了。時間已經化解了心中的塊壘,現在回顧這段歷史,心境比當年要開闊得多、平靜得多,對那些鬥過我、害過我、整過我的人,對那些曾經被我恨得咬牙切齒、恨得要食其肉而寢其皮的人,也能採取理解和寬容的態度。
我的這一心態,不是因為快要翹辮子,不是「人之將亡,其言也善」,而是經過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認識到我們這一代幾乎所有的人都是被愚弄的可憐蟲。經過了全民瘋狂,人們開始有了反思的細胞,開始以客觀的態度反思運動以及處於運動中身不由己的人。在運動中,幾乎每個人;鬥人的,被鬥的,全都是受愚者和受害者。
該譴責的是那逼良為娼的政治運動,和指導這運動的可怕理論,以及玩弄這邪惡理論的人。每場運動到來,都是排山倒海雷霆萬鈞,都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人心,人性,就是在這千巴高壓下一次又一次被扭曲而面目全非。形勢咄咄逼人,逼人做違心的事,逼人說違心的話。我總相信:被政治運動扭曲得人性喪盡者,終歸是極少數(由於人口基數太大,比例雖小,絕對數字亦很驚人),天良未泯滅者應佔大多數。我希望本文中提到的和沒有提到的人,都健在人間,希望他們健康長壽,希望他們和我一樣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晚年,能站在歷史的高度重新回憶並寫下五七年反右的經過,讓這場中國知識份子的浩劫成為啟迪民族心智的明鏡,從而成為一個受世人尊敬的有理性的民族。坐在趙善齋對面的小青年,如今也是七十開外的老人,希望他能補充我尚不知道的空白;那「毛主席和宋慶齡有性的關係」是怎麼樣產生的?我始終不明白:念一篇報紙怎麼能冒出這樣的問題來,這到底是哪位屠龍高手的「大作」?
對於周國荃,我至今仍然耿耿於懷。有人告訴我,文化大革命中他像彈簧跳出來,蹦得老高,當上了造反派的頭頭,掛上了「勤務員」的牌子,在揪鬥走資派、活捉王恩茂、造老幹部的反、奪當權派的權、赤膊上陣拿著手榴彈搞武鬥,其「革命」熱情勝過當年。毛批右派的幾句話:「以為天下大亂,取而代之,逐步實行,終成大業」真的應驗了,但不是應在右派身上,而是應在揪鬥右派的打手身上。
運動對於這些人,每天都是節日狂歡,前有反右「鬥而優則黨」的老經驗在鼓舞,後有造反「鬧而優則仕」的新樣板在推動,改朝換代新貴登臺的時機來到了,「天子做媒,美人入抱」的好事兒又撩得人神魂顛倒如癡如狂。遙望姍姍來遲的錦繡前程整天有做不完的白日夢,周國荃的「革命幹勁」再次直衝鬥牛。正當如意算盤打得叮噹作響的時候,可惜天公不美;毛死,四人幫倒臺,他的好夢未能成真。黃粱夢醒,站在地上的還是原來那個跳樑小丑。在歷次運動中他壞事做絕,新疆呆不下去了,灰溜溜滾回湖南。
小丑
壁虎沿牆往上爬,沐猴小丑戴烏紗。身無一滴魚溫血,口有兩排蛇毒牙。
即使親爹也出賣,緊跟猶大當人渣。日沉西海風平靜,鼠落糞池臭回家。
不過更多的「周國荃」之輩,通過歷次運動的擇劣汰優,晉身體制之內,鑽入要害部門。他們身居高位,手握重權,傍紅旗而立講壇,巍巍乎若干城之器;指群眾而解迷津,恍恍乎若棟樑之材,雖未佩虎符坐皋比,也住別墅乘奔馳。他們兇惡面目雖換,鼠竊秉性難移,這一批批從運動中湧現出來的棍棒精英,是國家肌體內的癌細胞。他們大權緊握,有錢就撈,見色就包、狂嫖濫賭,敗壞了世風、渙散了民心、降低了國格。
目前社會上以貪污盜竊、錢權交易、行賄受賄、欺瞞哄詐為特徵的腐敗現象;以欺壓人民、搶奪民財、橫征土地,製造冤案為特徵的殘民暴行,都可由此上溯在歷次政治運動中找到為禍的根源。這些道貌岸然的官老爺,實為無惡不作的害人蟲,都是歷次政治運動打人棍子的嫡傳後裔。
他們和平時期為非作歹,殘害忠良,戰爭時期賣國求榮,認賊作父,一旦有個風吹草動,便包藏禍心,窺竊神器,製造事端,搞槍桿子出政權,重回無法無天的毛時代,以保不義之財不追查、滿身血債不清算。這些人,雖然隨著「四人幫」的覆滅,清洗一批,法辦一批,但遠未徹底消滅,其餘毒既廣且深,並不斷在新陳代謝,在裂變,在擴散,在氾濫。
我衷心希望,有一天來個「化療加放療」,把這些從歷次運動中滋生的「癌細胞」,以及由它們那裡分裂出來的以貪污、腐敗、無恥、墮落為病灶的「新癌細胞」;以邪惡、狠毒、殘忍、酷刑為特徵的「新新癌細胞」,統統清除乾淨!不把這些人來個大掃除式的清洗,這個國家遲早要被他們糟蹋成臭不可聞的蛆缸,這個作惡多端的赤黨遲早要死在他們自己的黨棍手裡!
希望不要把我這個老右派的肺腑之言,又當「放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