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住這個人的腿,這個人輕輕一腳把他踢開。他跪在那個人面前,那個人把個臉背過去……(網絡圖片)
故事的開頭是這樣的,8月23日橋頭殺人現場會後,區、社兩級幹部紛紛下到各大隊檢查督促(殺人)工作,8月24日,楊遜卿帶著公社婦女主任魯××下到大江洲大隊。他(大隊支書何乃瑾)發現大江洲大隊開了現場會以後,居然沒有很大的反響,非常生氣,嚴肅地批評了大隊的幾個主要幹部思想保守、行動遲緩,並立即召集大隊幹部召開生產隊以上幹部和民兵骨幹會議,研究殺人問題。會後,殺了兩人。
兩個什麼人呢?秦秀容,女,75歲;何國新,男,5歲。
那麼多四類分子及子女尚未開刀,怎麼就優先殺這一老一小兩個「階級敵人」呢?原來大隊開會時候,有人提出地主分子秦秀容家土改時還藏有蠻多光洋沒交出來,還有存折。秦秀容的漢子(丈夫)在外面當過官,家裡都是讀書人,哪會沒得錢?據在她家做過長工的老人揭發,舊社會,她家裡光洋用升子量,餐魚頓肉,連我們做長工的都跟著吃好的,臘肉切得巴掌大一塊,油水重得粘嘴巴。還說秦秀容跟孫子何國新傳授變天賬,指著那些土改時分掉的田和房子說,這裡原來是我們家的田,那裡原來是我們家的屋等等。
現在秦秀容家已經沒得什麼人了,有個小兒子在外縣教小學,已經和她劃清了界線,斷絕了母子關係,好幾年沒有來往,只剩下這一老一小,老的老,小的小,要是哪一天,老的腳一伸走了,那些光洋天曉得會落到哪個手裡。耍不好,那些光洋就是留給蔣介石反攻大陸用的。
於是決定先拿這祖孫兩個開刀。
誰知秦老太太一口咬得釘子斷:光洋一塊都沒有,土改時都交出來了。說到錢,家裡只有祖孫兩個相依為命,又沒有勞動力,吃飯都成問題,哪裡還有錢存?
楊特派員不高興了,老的死頑固,就威嚇小的,不交出光洋,就要上索子(捆起來);再不坦白交代,就要判死刑!說著還拔出腰間的手槍,比著小孩,嘴裡「叭叭」了兩下。
5歲的何國新哪裡見過這樣的陣式,嚇得跪在奶奶膝下,哭得淒惶:「媽媽(奶奶----道縣方言將袓母稱為媽媽),你把光洋交出來吧,交出來,他們就不會殺我們了。」
秦秀容如泥塑木雕,平靜得叫人憤慨。都說人越老越怕死,這個秦老太太硬是看到棺材不落淚。你自己自尋死路也就罷了,為什麼眼睜睜的看著5歲的小孫子也要陪著自己死?
何國新見奶奶沒反應,又轉過身求那些拿著梭標、馬刀、鳥銃的人們:「叔叔、伯伯,你們莫殺我,我聽話,我會做事,我給你們放牛……」
他抱住這個人的腿,這個人輕輕一腳把他踢開。他跪在那個人面前,那個人把個臉背過去……
「交出光洋和存折就不殺你們。」楊公安再次交代政策。
「去,跟你媽媽(奶奶)說去,只要她把光洋和存折交出來,保證不殺你!」大隊上的人見他說得可憐,再次指條生路給他。
何國新又回轉身抱著奶奶的腿,拚命地哭嚎,拚命地哀求,哭得嗓子都啞了:「媽媽,媽媽,你把光洋交出來囉,他們說了,交出來就不殺我們!光洋是什麼呵,藏起來有什麼用?媽媽,我怕死,我想活……」
可是,秦秀容居然還是無動於衷,還是寧死不交(也許根本就沒有)。老人伸出乾枯的手掌,撫摸著孫子的頭,說:「好細崽,不要以為活在人世上有好大的味道,我走了,誰來養活你?履巢之下焉有完卵。不如跟媽媽(奶奶)一起走,路上也好有個伴。」遂一起被活埋。
回到縣委招待所以後,我失眠了,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滿眼滿腦都是秦秀容和何國新扑朔迷離的身影……一點黏黏糊糊的液體最終還是不聽話地從眼角溢了出來,沁濕了我的雙鬢。說來也怪,它一流出來,緊繃繃地心頭頓時就鬆了許多。我悄悄地爬起來,到公共衛生間打了盆涼水,洗了把臉,然後又回到房間裡,打開燈,在記錄本上寫下了一首小詩:
叔叔,求求你
把我埋得深一點
再深一點點吧
別讓野狗把我刨了出來
叔叔,求求你
把我埋得深一點
再深一點點吧
像一顆種子那樣
深深地種下
我會慢慢發芽
慢慢長大
在淅淅瀝瀝的春雨中
開出一朵流淚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