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天下」言論惹禍,儲安平下落不明。(網絡圖片)
為改版的組稿與「妙文」
「黨天下」發言後,儲安平積極籌備在6月10日對《光明日報》的改版。為組稿,他專門寫了一封信,經總編室主任高天、秘書黃卓明看過後,印刷、親自用毛筆填好後於6月3日發給武漢、南京、上海、北京、青島、廣州、山西等地民主黨派人士、高校教師等100多位文化界名人:……《光明日報》是各民主黨派聯合主辦的報紙,它以民主黨派和文科教學為報導的重點,它的主要讀者對象是高級知識份子……我寫這封信,就是請您給我們指導和支持。
……為了更好地響應並貫徹黨中央和毛主席提出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和「長期共存、互相監督」兩大方針,我們誠懇地歡迎您更多地利用《光明日報》來陳述您對於國家事務的各種意見。在一般情況下,我們不預出題目。由各位先生自由地說自己想說的話,寫自己願意寫的問題。假如能結合互相監督的方針發言,更好。我們希望文章不要太專門……最好在三千字左右。
儲慮及6月10日要改版,為能在短期內收到幾篇文稿,遂在一些人的公函裡親自用毛筆附了一封簡訊:「光明日報六月十日改版,希能日內惠文一篇,以光篇幅,務祈賜允。」
附簡訊的人有袁翰青、金克木、楊人楩、錢偉長等。約稿同時,錢偉長把他夫人和周培源夫人合作發現的小品文《施氏食獅史》寄給儲,希望在《光明日報》刊出。儲即覆信一封,「偉長兄:妙文真妙,下週可刊出。這樣的妙文歡迎續惠。」
實際上,儲和章伯鈞都反對文字改革,但在文字編排上,章反對橫排。據章詒和回憶,4月21日在章伯鈞家見面時,章說:「改革漢字是不懂語言學」,「我看『光明』可以恢復直排,或者搞局部直排。」可據儲安平講,3月20日,他與章伯鈞、薩空了見面時,章說「報紙可以考慮直排」,「毛主席也說過,要是想直排,也可以試試」,「即使不全部直排,也可局部直排」。這並不像穆欣所說的「儲安平和章伯鈞都反對文字改革、反對漢字拼音化、反對書報橫排」。
至於說儲反對文字改革,這緣於錢偉長寄來的《施氏食獅史》及為之撰寫的《「拼音文字」能通用麼?》的未刊稿。儲將該文題目改為《公開徵求拼音專家請將左文譯成拼音文字》:我們堅決反對漢字拼音化,因為漢字拼音化有很多缺點,不符合我國語言文字發展的特徵。為了證明我們的意見,現在抄奉短文一章,要求公諸報端,大家欣賞。並且公開徵求拼音專家將它譯成拼音文字,看看究竟能不能誦讀。
附短文:施氏食獅史
石室詩士施氏,嗜獅,誓食十獅。施氏時時適市視獅。十時,適十獅適市。是時,適施氏適市。施氏視是十獅,恃矢勢,使是十獅逝世。氏拾是十獅屍,適石室。石室濕,氏使侍拭石室。石室拭,施氏始試食是十獅屍。食時,始識是十獅屍,實十石獅屍。試釋是事。
但這未刊文章,後也被人說成是《一篇惡意攻擊文字改革的未刊稿》。
作「黨天下」的發言
當儲正緊鑼密鼓籌備《光明日報》6月10日的改版時,他在中共中央統戰部邀請民主黨派負責人和無黨派民主人士座談會上放出了「黨天下」的「驚雷」。
據儲講,5月19日去拜訪羅隆基「是想談談今後各民主黨派如何很好地幫助《光明日報》」。可無意中談起了一些政治問題:「羅隆基說,毛主席那天(4月30日)對大家表示,大家對小和尚談了不少意見,希望對老和尚也提些意見。我聽到羅隆基說毛主席徵求大家對他提意見,我就想到12位副總理裡沒有一個黨外人士這一點,我問羅,這個問題能不能談,他說可以談。」
「毛主席在2月27日的報告中說,對於肅反問題打算全民檢查一次,我因為看到報紙上鳴放座談中反映一些肅反運動中的問題,所以那時我也贊成由人大常委會聯合政協全國委員會檢查一下這方面的情況,我贊成在肅反中有意見的人,可以列舉事實報告人大常委會請求檢查。我對羅說,假如要在人大發言,我想談談這個問題。羅說,這個問題可以談。又說憲法裡面的有些地方也可以談。……現在回想起來,是不是羅隆基有修改憲法的意思,而暗示我出來發言?」
儲後又在《向人民投降》中說:「可是我沒有勾搭上他,倒給他這個『勾死鬼』狠狠地利用了一場」。章詒和也推測:「可以說,儲安平的『黨天下』腹稿,正是在1957年5月19日的羅宅孕育出了原始胚胎。」儲後來還交代:「解放以後,一般地說,我很少在外面說話。鳴放開展以後,也很少講話。九三學社及作家協會來邀,都未發言,多少採取逃避的態度。一則我對發言的積極性不高,二則我也沒有什麼具體的問題要談。所以統戰部座談會開了很久,我也一直沒有去。5月30日上午統戰部來電話要我去,我答應去,但說明不發言。下午聽說6月1日還要開會,統戰部彭處長希望我6月1日發一次言。我31日上午還在報社工作,31日下午在家寫發言稿,那天下午和晚上一直在家,沒有外出。」
是否真的要作這麼個發言?據和儲共事的巴波回憶:「他說,他一再猶豫,冒不冒這風險,但他要看看有沒有這個雅量?」於是,他在6月1日的座談會上作了「黨天下」的發言——《向毛主席、周總理提些意見》:解放以後,知識份子都熱烈地擁護黨、接受黨的領導。但是這幾年來黨群關係不好,成為目前我國政治生活中急須調整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的關鍵究竟何在?據我看來,關鍵在「黨天下」的這個思想問題上。我認為黨領導國家並不等於這個國家即為黨所有;大家擁護黨,但並沒忘了自己也還是國家的主人。政黨取得政權的目的是實現它的理想,推行它的政策。為了保證政策的貫徹,鞏固已得的政權,黨需要使自己經常保持強大,需要掌握國家機關中的某些樞紐,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但是在全國範圍內,不論大小單位,甚至一個科一個組,都要安排一個黨員做頭兒,事無鉅細,都要看黨員的顏色行事,都要黨員點了頭才算數,這樣的做法,是不是太過份了一點?在國家大政上,黨外人士都心心願願跟著黨走,但跟著黨走,是因為黨的理想偉大、政策正確,並不表示黨外人士就沒有自己的見解,就沒有自尊心和對國家的責任感。這幾年來,很多黨員的才能和他們所擔當的職務很不相稱。既沒有做好工作,使國家受到損害,又不能使人心服,加劇了黨群關係的緊張。但其過不在那些黨員,而在黨為什麼要把不相稱的黨員安置在各種崗位上。黨這樣做,是不是有「莫非王土」那樣的想法,從而形成了現在這樣一個一家天下的清一色局面。我認為,這個「黨天下」的思想問題是一切宗派主義現象的最終根源,是黨和非黨之間矛盾的基本所在。
今天宗派主義的突出,黨群關係的不好,是一個全國性的現象。共產黨是一個有高度組織紀律的黨,對於這樣一個全國性的缺點,和黨中央的領導有沒有關係?最近大家對小和尚提了不少意見,但對老和尚沒有提意見。我現在想舉一件例子,向毛主席和周總理提些意見:解放以前,我們聽到毛主席倡議和黨外人士組織聯合政府。1949年開國以後,那時中央人民政府6個副主席中有3個黨外人士,4個副總理中有2個黨外人士,也還像個聯合政府的樣子。可是後來的政府改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副主席只有一位,原來中央人民政府的幾個非黨副主席,他們的椅子都搬到人大常委會去了。這且不說。現在國務院的副總理有12位之多,其中沒有一個黨外人士,是不是黨外人士中沒有一人可以坐此交椅,或者沒有一個人可以被培植來擔任這樣的職務?從團結黨外人士、團結全國的願望出發,考慮到國內和國際上的觀感,這樣的安排,是不是還可以研究?
只要有黨和非黨的存在,就有黨和非黨的矛盾。……我們都願意在黨的領導下,盡其一得之愚,期對國事有所貢獻。但在實際政治生活中,黨的力量是這樣強大,民主黨派所能發揮的作用,畢竟有其限度,因而這種矛盾怎樣緩和、黨群關係怎樣協調,以及黨今後怎樣更尊重黨外人士的主人翁地位,在政治措施上怎樣更寬容,更以德治人,使全國無論是才智之士抑或孑孓小民都能融融樂樂各得其所,這些問題,主要還是要由黨來考慮解決。
會上,馬寅初聽完後即用手拍著椅背,連稱「Very good,very good!」。此發言見報的當天(6月2日),《光明日報》編輯部就有人拍著桌子叫好:「這篇發言頂得上8篇社論!」章伯鈞也說:「儲安平是個勇士。他對老毛和周公提的對中央政府人事安排的意見,包括我在內的許多黨外人士都有此看法……可我們這些黨派負責人,誰也沒有勇氣和膽量把話講出來。老儲講了,全講了,而他不過是個九三的中央委員。」6月2日,儲安平去看章伯鈞,章表態:「你昨天在統戰部的發言很好。」儲說:「要談就談些大問題,放肆得很。」「現行政治上一些人,大都只談些雞毛蒜皮的事情,要些汽車、幹部、房子之類,能談大問題的人不多。」海外,國民黨《中央日報》發表社論「表示敬意」。香港《新生晚報》在刊出儲安平發言全文的同時,用紅色花邊圈著幾個大字「請注意近日特稿,儲安平炮轟毛澤東」。香港《真報》在6月9日、10日連載《遙向儲安平致意》一文,稱讚儲安平不失有良心有熱血的一個操觚者,他的發言,確乎有「輕捋虎鬚」勇氣。
很快,形勢急轉直下,「整風」轉向了「反右」,儲等一批「勇士」招致了全國性的批判。
自儲安平任《光明日報》總編到6月8日辭職,僅僅69天!其9年後失蹤,留下了「生死」啞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