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農民(圖片來源:Per-Anders Pettersson/Getty Images)
【看中國2022年7月29日訊】昨天莫名刮起了一陣「懷舅風」。近日刷屏的視頻《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提到,「二舅」今年66歲,算起來1950年代生人。由此想起了我的四個舅舅,他們與「二舅」算是同一代人。四個舅舅出自同一個家庭,然而各自的人生路徑迥異,各有悲歡,卻好像代表了改開四十年來社會變遷下,小人物們在四個像限裡的四個軌跡。原汁原味,不帶雞精。
外公是沿海小城的農民,後半輩子的職業是鄉村戲班子的打鼓藝人。外婆生了十幾個孩子,養活了八個。前四個是女兒,後四個兒子。
所以我有三個姨媽,四個舅舅。
1、大舅
大舅是文革前的大專生,妥妥的學霸。畢業後大舅到閩西某工業城市工作,在一個單位工作30多年,成為令人羨慕的端鐵飯碗的高工。
外公去世得早,大舅是家中長子,人設自帶威嚴。從小我的記憶裡,大舅就是所有表兄妹們最畏懼的大人。碰到大事,眾姨媽家舅舅家也要找他拿主意,有點像紅樓上下小心翼翼提及賈政。
作為家族的探路者,大舅對自己的路徑經驗頗為自信,由此也對孩子們加強管教。他的大兒子、我A表哥僅比我大幾個月,卻在大舅的鞭策下,連連跳級,硬是比我早了三年考入大學。
等到我快高考時,大舅破天荒地寫了一封信給我,指導報考志願。大意是:女孩子學理當學醫,學文應學法律、財務或金融,有一技伴身,越老越值錢。
信尾,他提醒道:千萬不要報中文,也要避開農業院校——A表哥被調劑上了某糧食學院,讓他後悔不迭。
那時我年少輕狂,對大舅的建議很不以為然。我避開所有的法律財務金融,選擇了新聞。
如今30年過去,回首我的道路,我對大舅當初的「遠慮」,忽然有種複雜的遺憾,說不清是服,還是不服。
大舅是靠自身努力走出農村的第一代大學生,不僅改變了自己身份和命運,也讓第二代有了更好的起點。大舅的大兒子(我的A表哥)大學一畢業就進入一家廈門外企,在廈門房價暴漲之前適時買房,成了融入鷺島的異鄉人。大舅跟著也在廈門安家養老。
大舅是幸運的,同齡人中,大概只有百分之一才有他這樣的幸運。
2、二舅
二舅在我記憶裡一直很模糊。他在家族的存在感,更多地被他那不受公婆和妯娌待見的二舅媽,以及惹事生非的兒子所取代。
二舅雖沒上大學,但也在閩西一家國營水泥廠找到工作。80年代初我家自建房,我媽找二舅要水泥票(計畫經濟時代憑票可以購買平價水泥)。據說,內部職工有這個福利。但是二舅說,手裡沒有。
多年後我媽在回憶這個情節時尤為感慨,二舅是不捨得免費給親姐水泥票,推說沒有。但是同在水泥廠工作的熟人都證實,這是每個職工都有的福利,送人情,或賣這個指標也能換錢。後來我媽只好向別人買水泥票。
這件小事,足顯二舅的「小氣」。但客觀地講,也許更反映出二舅經濟狀況的不佳,和對生活自主權的失控。在姨媽舅媽們眼裡,二舅的不幸源自於他的婚姻,他娶了一個漂亮的二舅媽,但是中看不中用——二舅媽不僅不受公婆喜歡,妯娌之間也頗多怨言。
不幸的種子生根發芽。二舅生性軟弱,由此也懼內。而二舅媽教子無方,對兒子(我的B表哥)百般寵溺,以至於B表哥成了大家族裡最令人頭疼的「混世小魔王」:早早輟學,游手好閑,未成年就對他父親——我二舅大打出手,搞得雞犬不寧。成年後的B表哥動輒跟二舅要錢,二舅一度為躲避兒子的家暴,早早退休,隱匿在外多年。
外婆一提到二舅,老淚縱橫。比二舅大十幾歲的姨媽們,曾四處為二舅尋找隱秘的養老院,甚至建議他出家,去寺廟安身。
前幾年,從我媽處聽說二舅病故了。走得悄無聲息。親人們最後只見到一副悲苦的遺容。
親戚們大多把二舅的不幸,歸咎於家庭。尤其在閩地封建傳統濃厚的家庭裡,家道興旺與否,往往取決於能否相夫教子的好媳婦。
這個好,自然意味著忍辱負重,奉獻,不折騰,把貧窮和苦難,不僅能內化為家常便飯生嚥下去,甚至還要口吐蓮花,感恩戴德。
猶如刷屏視頻裡的「二舅」。
3、三舅
三舅的人生故事與大舅雷同。想必有大舅的道路指引,三舅少踩了許多雷。
三舅在文革後讀了師範,脫離土地,畢業後在一個鎮中學教數學。娶了樸實勤勞的三舅媽,夫婦倆省吃儉用,把兩個孩子送上了重點大學。
表弟畢業進了著名的國際會計師事務所,認識了同門的表弟媳,兩人憑智力和能力強強聯合,並在上一輩的資助下,早早在北京安了家,實現了字面上的財務自由。
三舅一家兩代人用40年,高效完成階級上升的進程。一個環節都沒有踩錯。
4、四舅
四舅與刷屏視頻裡的「二舅」年齡最為接近,性格也相似。我媽常說,八個姐弟裡,四舅最聰明。
四舅從小機敏好學,多才多藝,且一學就會。但因是家中老幺,生性調皮,最為自由不羈。四舅上中學時,正好碰上文革,在社會上虛度晃蕩了幾年。後來有個機會,進了國營的公交車站,當一名合同制的跟車售票員,跑沿海線。
80年代,城關往沿海40多公里省道,來回90公里,妥妥的跑長途。每天風吹日晒,道路顛簸,正式工不愛跑。四舅一開始幹得很開心,重複幾百遍後,心中漸生無聊。後來,他學著其他頭腦活絡的同事,悄悄地帶一些海鮮進城倒賣,偶爾也把城裡的時髦貨帶給沿海村鎮的店舖。因為大方開朗,又熱心腸,四舅很快成為鄰里上下最受歡迎的年輕人。
小時候記得有一次,快到年關,四舅拎進來一條足足有兩尺長的大魚。那大魚還活著,腮部一翕一合。我家的小貓好奇地靠近,大魚突然扑騰甩尾,把小貓給嚇得驚跳起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忘了是什麼魚,只記得我媽花了很長時間處理這條魚,光是魚籽就煮出了一大盆。那時家裡還沒有冰箱,魚肉各種煎炸烤煮,怎麼也吃不完,最後還做成一大罐魚肉鬆,囤放了很久。
那是蛋白質匱乏年代,我對「富足」一詞最深刻的記憶吧。
四舅的業餘愛好也極其龐雜。因為住得近,他在我家訂雜誌,不時來取。其中有幾份像棋雜誌報紙,也有文學刊物。我也蹭著看,看不太懂,請教四舅像棋殘局,他頓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可是好景不長。大約80年代末,四舅被內部舉報私帶貨物(雖然人人都這麼做),從此丟了鐵飯碗。也許是羞憤難當,四舅從此遠走他鄉謀生,把妻兒留在家裡。四舅是姥姥最小的孩子,也是最疼愛的。姥姥為此牽掛不已。
1992年秋天,我考上北京的人民大學。四舅媽給我抄了一個地址,說,你四舅也在北京。
那時候沒有電話,地址也模糊不清。一個星期天,我照著手抄的地址,倒了幾趟車,找到蘋果園地鐵邊的一條小街,然後沿街一個鐵皮房挨著一個鐵皮房地找過去,終於在貼著「快修打火機/手錶」的窗子裡,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現在回想那個場景,有點不可思議。那時候相互都沒有手機和電話,也沒能事先約定,找人全憑運氣。
四舅正在埋頭修理著什麼,見到我,也很驚訝。但他沒停下手上的活兒,一會兒功夫,有好幾個人過來取這個取那個。四舅很熟絡地應答著,我聽出,四舅的普通話帶上了一股京腔。
忙完活兒,四舅關了窗口,帶我到附近的小飯館吃麵,又逛了逛附近的地攤,買一些小零碎。回到他商住兩用的鐵皮房,五六平米的空間擠放了一張床,雜七雜八的家當。初冬的北京,鐵皮房裡坐得發冷。四舅生了爐子,嗆鼻的煤煙氣中,相互聊了聊近況,就送我回校。
臨走前,四舅讓我摘下腕上的石英表,給我換了塊新電池。
第二次見,已是來年春天,四舅送了我一輛舊自行車。我照著北京旅遊地圖,騎了2個多小時,才從蘋果園騎回西三環邊的學校。但這之後,我再沒去看他,車子不好騎,騎一趟太累了。
四舅北漂了四五年,修小電器的個體戶創業,讓四舅學會了半口京片子,但最終也沒讓四舅混成什麼名堂。又過一年,我媽來北京看我,也去了蘋果園找四舅。姐弟倆不知說了什麼,幾天後,四舅徹底關掉了鐵皮房,兩人一起大包小包,背著鋪蓋捲回家了。
再後來我也四處漂泊,求學工作,再少見到四舅。偶爾在家裡發來的家族聚會照片上,看到四舅逐漸衰老的身影,面容不喜不悲,大概終是被生活熨平了脾氣。
去年初,突然聽我媽說四舅走了。據說那天他自診心臟難受,連忙打車去醫院急診,都躺急診室床上了。然而碰到個不慌不忙的大夫,說不急,他先去尿尿。四舅一聽也想尿,剛到廁所,忽然一頭栽倒在地上,再沒醒來。
前不久回老家搬家,在舊抽屜裡翻出了一條一尺見方的藍紫色絲巾。想起來,那是當年四舅帶我逛蘋果園地攤時買的,5毛錢一條。那時我經常拿藍絲巾紮在辮子上,同學們都說很好看。
也想起我媽說,**八個姐弟裡,四舅是最聰明的,可也是最不走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