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躍進1958年10月中旬拍攝的土高爐。原始註解為:「英雄的河南省人民,在全黨全民大辦鋼鐵的運動中,一躍再躍,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圖片來源:張青雲《中國攝影藝術選集》)
【看中國2022年9月27日訊】我最近翻看一個老人的回憶錄,一個「小人物」的回憶錄。
老先生是貴州鳳岡縣人,生於1943年,可謂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作為農民子弟,他有幸讀到了高中畢業,然後當了小學教師。此後,進入體制內,一直在基層工作,直至退休。
這本並非公開出版的回憶錄,既是老先生一生遭遇的概述,也是以普通人視角記錄下的一段歷史。由於時間上的「巧合」,老先生的經歷中,留下了新中國那些重大事件的「痕跡」。
人民公社,大躍進,大煉鋼鐵,「文革」等等,這些從數千里掀起的運動,蕩起的巨大漣漪,不可避免地波及到貴州的山村。
1958年,他是一個初中二年級的學生。
他目睹了一個奇怪的現象:田野裡,大片大片糧食,無人收割,最終爛在田裡。農民們忙著建高爐,煉鋼鐵。農民的專業是種田,顯然在煉鋼鐵方面是外行。用土法煉出來的鋼鐵,不僅沒有用處而且毀壞了大量原材料。
還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家家戶戶上繳了餘糧,村裡辦起了食堂。大家都在食堂吃飯,不要錢,有一段時間甚至走到別的村也可以免費敞開吃。但是吃著吃著就沒米下鍋了,他們曾一度相信,「國家不會讓老百姓挨餓」。
上繳的餘糧吃完了,地裡的糧食爛完了,冬天到了,大食堂辦不下去了。各家各戶家徒四壁,挨餓成了必然。飢荒出現前,全村有六七百口人,飢荒結束後,少了二百多人。
他的二伯家共有8口人,長子在70多里外一個鄉鎮工作,餘下的7口人餓死了5個,剩下長子的媳婦和她4歲的孩子。
1960年放寒假時,他從學校回家,路上見到30多個屍體,都是餓死的。偶爾,幾具屍體攔住了路,他需要跨過屍體才能繼續趕路。
那個時候死亡隨時發生,是「平常得很的事」,大家已經麻木了。他的祖母被埋葬的時候,4個人抬不動棺材,大家都已有氣無力……
如今讀這樣的文字,既讓人淚下,又覺得不可思議。人們怎麼可以眼睜睜地看著糧食爛掉而不收割,人們怎麼那麼聽話地去折騰煉廢鋼,人們怎麼能夠平靜地等著餓死。
這顯然是人間最大的荒唐,然而人們就是這麼眼睜睜地看著荒唐上演並持續,並付出生命的代價。
是什麼能夠讓人在巨大的荒唐裡「安之若素」呢?是一種崇高的理由,崇高到讓人不會懷疑不會質疑不會反抗。
最崇高的理由就是,通過大躍進,提前進入共產主義社會。其中一個具體的指標就是,要在1959年實現鋼產量2500萬噸,超過英國。
有這麼崇高的理由,為了實現這麼偉大的目標,一切妨礙早日實現目標的工作都顯得無關緊要——收割一萬斤糧食遠遠沒有煉出一萬斤廢鋼重要,因為後者是目標,而前者可能影響目標。
這所謂的崇高就是一種「壓迫」,它崇高到如同具有「神性」,懷疑它就是有罪的,一切都應該為它讓路。
如此要命的崇高,有的來自於極高的管控能力,有的來自於長久的思想灌輸。比如,在有些時代,女子為丈夫「死節」就是極為崇高的——丈夫死了,老婆自殺殉夫會被當作極為崇高的行為宣揚。與此相比,為死去的丈夫「守節」就顯得不那麼極端,終生當寡婦也會得到官府的表彰。這種崇高的建設,不知道吞沒了多少鮮活的生命。
被脅迫也罷,出於自願也罷,當一個普通人可以有幸置身於崇高的事情,大概率是要付出極高代價的。
有些崇高的事情確實值得獻身,但有些崇高的事情完全是一種編造。前一種事情具有可持續的價值,後一種事情往往極為短命——經不起時間的檢驗,那崇高的顏色很快就褪色了,轉瞬就顯得荒唐。
歷史地看,荒唐的事情從來長久不了。但若它被崇高加持,就可以輕易摧毀一代人。
歷史地看,荒唐的事情雖然不長久,卻總能反覆上演,並攜著崇高的理由將人們裹挾。
歷史裡寫滿了恐怖的事情——我收藏了一套《中國人口史》,在裡面發現飢荒在歷史上是經常發生的。但是,像前文回憶錄中老先生經歷的那種飢荒則是絕無僅有的——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把糧食爛到田裡最終挨餓,這是最荒唐的飢荒。
年少時讀史,我曾相信我們已經與歷史拜拜,如今知道那所謂的「相信」不過是因為少不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