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日下午,我在围观了西单公共汽车(“六四平暴”镜头中,几个学生端着枪向群众展示)和新华门附近小中巴(里面有很多枪支)后,来到了天安门广场。这时广场的帐篷里已经没有几个学生了,只是靠广场西侧的一个大帐篷下,还在展出着一些从进城便衣部队那里缴来的菜刀匕首棍棒和绳索等。尽管如此,大家当时仍然只是猜测,军队只是想化装进城,以便躲过市民和学生的阻挠。看起来,军队可能要把学生从广场撵走,清理天安门广场了。所以我们几个一起来的同学决定回校吃饭,晚上再来广场坚守。
晚上七八点的时候,广播里传来北京市的通告和一些有关军队要进城的传言。我们几个刚吃了些方便面的同学商量了一下后,决定去广场支援那里的学生。然后,我们一行十几个人骑着单车,打着大旗,沿着学院路向南骑去。一路上,路旁的市民和学生不断地向我们欢呼,同我们一齐高呼口号,气氛非常热烈,但谁也没想到一场大劫正在向着北京袭来。
当我们到达车公庄的时候,那里已有一串被群众自发拦住的军车,卡车上挤满了军人,他们都没有武器,只有少数几个车上的军人头上戴了钢盔。群众一见到我们举着大旗到来,马上跑过来拦住我们,请我们帮助指挥,拦住这些军车。于是,我们十几个人分成好几个小组,每组分别指挥群众包围着一个军车,向他们讲道理作宣传。同时,我们也负责劝阻老百姓,不让人伤害军人和军车。整个车公庄大街的军人和群众都在有序地僵持着,军人站在车上,群众和学生在车下宣传。
约莫过了两三个小时后,大概在快十二点的时候,忽然有传说军队开抢了。不久,就见从二环路南面跑来了很多人,其中有的人身上沾满了血迹。这下,整个车公庄都乱了,群众再也控制不住了,他们开始群起掀军车。车上的军人只好跳下汽车,汇集聚拢到了一堆。这时,有的市民和学生开始打砸军人。当时我看到,有好几个可怜的军人的头被石头砸得鲜血直流。我们几个同学无助地看着发生的一切,看着这批可怜的军人簇拥一团,挤向了地铁站。
群众饶过了这批军人,但无法饶恕这些剩下的军车。于是,一辆辆军用卡车和吉普被点着,我们亲眼目睹着这十几辆军车,化成了熊熊大火。约一两点钟的时候,我们十几个同学又聚到了大旗下,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这时,我们周围围了很多市民,当他们听见我们要去广场的决定后,死活拦着我们,不让我们去白白送死。我们向他们解释说,广场上仍有很多同学在坚守着,我们一定要去支援他们,把他们救出来。在我们的坚持下,最后他们同意放我们去了,但坚决不让我们打着大旗去,因为听说军人一见大旗就开枪。这样,我们只好把大旗交给了这些素不相识的市民,开始骑车向复兴门奔去。(“六四”后,我们几经打听,得知市民已把大旗完好地保存起来。他们告诉我,待到“六四”平反的那一天,他们一定会把它再打出来的。我非常感激这些不知名的父老乡亲,正是这些正义的人们留住了这面红旗,使我们几个能够化险为夷。否则,我们也许就象那些在长安街倒下的学生一样,永远也回不来了,因为我一直都在打着那面大旗,而我的几个同学是始终都在大旗的四周的。)
我们骑着单车从复兴门上了长安街。这时间正是军车已经开过去了的空隙,我们沿着长安街向东骑行,路上没遇到什么险情。当时的长安街灯光昏暗,充满了血腥和恐怖,街两旁的临时工地的围墙和薄铁皮门上布满了枪眼。当我们快到六部口的时候,一辆正燃烧着的装甲车里面的子弹还正在“霹雳啪啦”的爆着。这时候,西面开来了一些军车,我们十几个人马上和周围的人一起躲向了路边,我们十几个人也一下子失去了联系。我们其中的一个同学就是这时中了一枪。侥幸的是,他当时正半趴在另一个同学的头上,骼膊搭在中间,子弹正巧从他的头下和那个同学的头上,穿过了他的右臂,若子弹或上或下一点,那就肯定会击中他的或另外那个同学的脑袋了。
当时,我和另外一个同学小王仍没跑散,待军车过后,我俩开始小心翼翼地步行,沿长安街南侧墙跟儿向东移去,我们的生死经历就从这开始了。
这时的六部口与新华门之间的长安街上空无一人,不时的枪声加上昏暗的灯光映照下的长街,让我们觉得特别恐怖。我和同学小王沿着长安街的南墙根儿,慢慢地向东试着移动,深怕半中间杀出一路军人或扫来一梭子子弹。还算走运,我们没遇到任何意外便到了新华门的附近。当时的新华门附近就象死一样的寂静,甚至连个站岗的都看不见。当时我们想,那门里面一定埋伏了许多军人,一旦有人靠近,肯定必死无疑。我和小王最后还是颤颤趔趔贴着南墙根儿,挪过了新华门对面。再往前走些,我们终于遇到了一群市民和学生(约有几十人,看上去多数是学生)。我们一见到这么多人,胆子马上又壮了起来,刚才的恐惧也顿时消失了。
不一会儿,从长安街西面,又开来了一大批军车和装甲车,卡车的四周围着帆布篷布。我们一下子都闪到了路两旁。由于长安街太敞,根本无处躲藏,我们只好趴在人行道上或蹲在小树后。不过,这批军车倒是开枪不多,只是偶尔地,从驰过的卡车的两侧冒出几枪。由于长安街两旁连个石头也捡不到,我们只能躲在树后漫骂,也有几个人撬起了人行道的方砖,摔碎成小块后,向驶过的军车投去。
这次军车断断续续地过了约半个小时。之后,我们的人群又开始聚到了一起,这时的人数已比刚才多了些,大家开始相互攀谈起来。当谈到无人得知天安门广场的情况时,大家都想冲进广场,去救那里的学生。也不知谁先打的头,我们相互挽起手来,横在长街上组成了一个人墙,然后开始唱着歌(我记得好象是国歌和国际歌等),手挽着手,向东面的天安门广场行进。当行至离大会堂西侧路约一百多米时,我们已经能看到路前方站列的军人人排了。
我们仍然继续高唱着前进,当我们行至离军人不到几十米的时候,我们已能模糊地看到前面的军人排正在平端着枪对着我们。突然,我们看到了正前方辟雳的火光,同时也听到了密集的枪声和哭叫声。前面开枪了,我们的人排一下子倒下了许多,人们一下子就散了开来。我右边挽着的一个学生,一个踉跄倒了下去,我差一点被他带倒在地。我猜他是中枪了,忙和另一个人把他架起来就往回跑。所幸,军队并没有追赶,最后我们在离军队大概二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军队这时也停止了射击。(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当时,的确很多枪都是朝天放的,否则的话我也没命了,但我肯定当时也有不少是平射的,因为我们当时一下子就倒下了许多人。)
中弹的人们很快被车推人背地架离了长安街。过了好大一会儿,人们才又聚了起来,这时我们的人又多了一些。我们又开始组成人墙,手挽着手,高唱着歌向天安门方向行进。和上次一样,当我们离军队几十米的地方,军人又开了枪,我们又被打了回来。这样反反复复约有四五次,每次我们的人数都在增加,而每次也都有中弹的被架回来。只不过,中弹人数远少于第一次的罢了。记得有一次,我旁边的又一个同学中了弹,被我和另一个人架着拖回来。我后来才看清,他的裤子大腿上被打了个黑洞,黑洞里一劲儿地向外冒血。虽然每一次前进,我和小王都是走在头排,但幸运的是,我们俩一直都没被击中。
记得最后一次行进时,天已经亮了。当行至离军队约有五十米的样子,我们已经能看清对面的军人,他们正平端着枪对着我们,我们几乎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对面黑洞洞的枪口。因此,我们自然地放慢了前进步伐。当时,由于长安街太宽,我们的人排自然形成了弧形,我和小王站在中间偏右的地方。当我们距军队约五十米的地方,路两侧的人们已经距军人只二三十米了。可能是天亮的原因吧,这次虽然离军人非常近,但中间的军人只向天上鸣了几枪,只是路两旁多了一些手举大白棒子的军人,不断地挥舞着大棒,追打路两旁那些靠近他们的人群。这时,我们也不敢再往前了,只稍退了一点,开始和军队人排对峙站着,中间约有五六十米的样子。
后来,我们开始高呼口号,唱国歌和国际歌等歌曲。对面的军人听到我们唱,也和我们对着呼口号和高唱歌曲。只要稍有人向前,路两旁的大棒就追打过来。因此我们中间始终与前方的军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们就一直这样僵持着。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的样子,奇怪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正前方的军队人排突然停止了呼口号和歌唱,人排中间突然撤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我和周围的人都愣住了,都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正在我们发愣的时候,前面传来了“轰隆”声,这时,我们才看到,从广场方向开来了一队坦克,为首的一辆开到军队人排撤出的口子后,停了下来。接着后面又上来了很多坦克,它们开始列队,在第一对并排的坦克后,排着第二对,并且它们错列行在第一对坦克未能覆盖的空间上,然后是第三排。这样一来,整个长安街便布满了坦克,再无它们不能碾过的地带。我们看到这,才定了点心,猜测军队可能是想用坦克代替军人和我们对峙的。
然而坦克并没停下,反而开始向我们开来。这时候,也不知道那个不要命的,首先躺到了马路上,别的人看了,也跟着躺了下来。转眼已有数百人躺了下来,宽敞的长安街上黑压压地躺了一片人。当时我和小王都站在前排,看到别人都躺下了,也就一闭眼随着躺在了路中间,心想是死是活随他去吧。我转念一想,要牺牲也得牺牲得壮烈点吧,所以才又睁开了眼。当时我和小王都在第一排,我是头朝西躺的,所以能看到东面坦克开过来的情形。
坦克对着我们越开越快,马上就要碾到我们的人群了。我看得清清楚楚,当第一辆坦克马上就要压到我北侧五六米远的人群时,突然一个急煞车,急停了下来,我记得当时的马路被震得乱晃,整个坦克纳仙矶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