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日清晨5点,天开始放亮。刘金元抖索着从通铺上爬起来,准备赶到最高人民法院排队。
睡在她身边的其他人也都陆续醒来,这是上下两层的一个大通铺,每层人挤人睡了十个,一个起来了,其他人也跟着醒了。大家沉默地穿好衣服,跑到外面的水龙头接水洗脸。
没多久,村庄的肮脏的马路上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人群,他们大多数人衣着普通,头发蓬乱,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他们的目标也几近相同,不是北边的最高人民法院人民来访接待室,便是离这里一站地的“两办”人民来访接待室和全国人大常委会信访局。
东庄,北京南站边上一个普通的村庄,来自全国各地的上访者长年累月聚居于此,故被人称为“上访村”。
即将消失的“上访村”
出了北京南站往南走,越过一道铁路,穿过一个广阔的城市广场,横过凉水河上的一座铁路桥,便到了东庄。
在沿街叫卖的北京地图上,东庄是一个没有被标注的地理名词。但它的意义远不止于此,四面八方涌来的上访者,使之成为一个独特的政治坐标。
东庄的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它位于北京南站和永定门长途汽车站南部,北面是最高人民法院人民来访接待室,与“两办”人民来访接待室和全国人大常委会信访局(三局合一)也只有一站之遥,步行十分钟即到。
位于凉水河北面的城市广场曾是东庄村的主体。两年前,大规模的拆迁开始了,公路铁路夹击,四周高楼涌来,矮小的上访村像泡沫一样被越挤越小。
上访村在消失,但上访者并没有减少。住在东庄的“老上访”们告诉记者,许多上访者转移至木樨园、甘家口、东高地和前门一带,“有钱的住旅社,没钱的住桥洞”,在这些地方形成了新的上访群落。
在日渐缩小的东庄,供上访者住宿用的平房仍然顽强地分布在村庄的各个角落。借宿平房“旅馆”的上访者,这里通常的租金是每日3块钱。
刘金元一直住在一个叫黄素芳的人开的“旅馆”里。所谓旅馆,其实就是离凉水河不远的一座平房。不到20平方米的屋子,除了上下两层的大通铺外,所剩的空间无几。床铺全是参差不齐的木板钉成,上铺与天花板的距离只能让一个人躺下。
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布包和塑料袋子,里面装的都是被上访者视为“第二生命”的上访材料。
有相当一部分的上访者住不起旅馆,靠自己在广场等地搭棚,才勉强得以栖身。有上访者告诉记者,村庄边上的一个树林里,最多时曾有数百个用树枝破布搭建的窝棚,情景可谓壮观。
上访之路11月1日上午,在最高人民法院人民来访接待室的大礼堂里,无数双眼睛盯着电子屏幕上不断刷新的名字。接谈是按序号顺序进行的,每个上访者都一直关注着自己的“名次”。
刘金元排在了第25名,这对她而言是一个绝望的数字--按一上午接谈三五个人的速度,又要等上四五天才可能轮上她了。
最高法院还规定,“来访人登记表每月只登记一次,当月重复登记无效。”这意味着一旦当月没有被叫到号,得等到下个月。这样,许多上访者不得不一再滞留。
刘金元是第一次到北京上访,她的儿子在大连一家汽车维修公司工作,修车时被司机开动汽车碾成一级伤残,她认为法院判决有问题,从2001年开始上访。
最初,她去了人大和市政府的信访办,得到的回答是:“不归我们管,你们去找法院。”去了法院,法院又让找人大。于是她又折回人大,人大犯难了,说,“你找市政法委吧。”刘金元又跑去找市政法委,结果又被踢给了法院。2003年6月和7月,刘金元去了两次沈阳找省高院。高院的同志看了判决书后说,判得确实有问题,一句话说得刘金元挺高兴,但最后的说法仍然是,“你回去问法院,为何不给你立案?”
失望的刘金元把儿子也带到了大连中院,跪在法院门口大哭:“孩子可怜啊,孩子冤枉啊!”于是法院让肇事司机又送了1万元,但终究没有重新立案再审。
10月22日下午1点半,刘金元在沈阳北站上了一辆开往北京的班车,充满希望地来到了北京。“25日去了人大信访局,26日才拿到表,填好了他们已经下班了,27日交表,三天的时间,换来一张纸条,让我来最高法院。”刘金元苦笑着说。
事实上,刘金元的经历对于大多数上访者大同小异。上访者的一般经历是,先在地方转圈,来到北京后,又在各个部门之间转来转去,然后,开始在北京和地方之间转圈。转圈的时间如果要以上访者上访的时间来算,从几年到几十年都很常见。
“都在转圈,随便扒一个路条给你,从人大到中纪委,又从中纪委到高法,到底找谁呢?”上访者们起早贪黑,几乎踏遍了各个信访口,支撑他们的是顽强的信念。
辽宁铁岭的李国敏因法院纠纷自2001年起来京上访,在北京和铁岭间往返已达数十次。案件在铁岭中院到省高院再到北京的人大、国办和最高法院转来转去,4年间仍没解决。
截访,是近年来上访者最为害怕的事情。因为截访,黄素芳的客人经常“失踪”。床底下堆满的行李,就是被“接”走的人留下的。但是,“人家的东西不能丢掉,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
记者采访的第四天,胡金花就被女儿接走了。“当地说胡大妈要是继续上访,她的儿女就要丢饭碗。”黄素芳说。
截访者一般都是由当地驻京办事处和各个地市派来的官员组成,各信访大省还组织了浩浩荡荡的截访车队。11月1日上午,在“两办”信访局人民来访接待室门口,不完全统计,单是各地车辆就有55辆。
何去何从10月30日,早晨的阳光十分灿烂。但就在前一晚上,北京下过一场冷雨。上访村的城市广场上,挂着晾晒的毯子褥子,花色各异,斑驳不一。
广场上的这些上访者,多数是“棚户”。他们在附近铁路边的树林里搭上一根木棍,披上捡来的塑料纸,铺几块废弃的已近磨平的地毯布,就算一个窝了。
在上访村居住的,除了上访者之外,还有不少“盲流”。他们混在上访者中,很难辨认。一位上访者说,东庄最集中的那片平房,顶多只有一半的人是上访的。
这些棚户,除了食难果腹,衣难暖身,更面临着各种危险:城管会不时地来驱赶,把他们辛辛苦苦捡来的“建筑材料”和食物全部扔到车上拉走。
城管经常来清理,不定期清理,每周都有。一个妇女说,有一次半夜清理,城管过来,把所有东西都拉走,本来带了很多衣服,丢了,白天出去捡破烂,回来的时候发现被清理走了。
一些上访者住在陶然桥桥洞里,因为外面墙比较高,在里面暖和。可没住多久也被赶走了,许多人又转移到旁边一个地下通道里,现在那里已经聚集了20多人。
黄素芳“旅馆”里,一个电饭锅、一个煤炉子,20多个房客轮流做饭。从中午11点开始,到下午5点的时候,还有人没做饭。“我们挺和气的,谁先做都无所谓,饿了可以分着吃。”
上访者们每天早晨起床,先到市场去捡菜,“白菜叶子很多,都捡不完,不用抢”。有钱的话可以买馒头吃,5个1块钱。他们赶往各个信访口的路上,会顺便捡一些矿泉水瓶和报纸,一个瓶子可以卖一毛五,一斤报纸卖两毛,捡了即卖。这里到处有收购的小店。
吃住是第一要务,有时候,上访的人们竟然也盼望能被拉到马家楼去,那里可以领到两个馒头和一个榨菜。吃完之后再逃跑。
上访者已经谈不上什么生活品质了。他们不洗澡,不换衣服;生病了,只能听天由命,要不然就是去“自首”,让接访的拉回家去。
“我们只能天天去信访口等啊盼啊,不信等不到一个公理。”一位上访者说这话时,一屋子的人都很严肃:“我们要和腐败斗争到底!”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