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年前,本刊记者曾经在浆水村调查采访半个多月,寻找广东所属的梅田矿务局拨给湖南农民的4000多万农赔款的去向。四年过去了,荣福煤矿一直机器轰鸣,来自浆水村的举报则不休不止。
直到今年4月份,浆水村第11村民小组组长黄元勋的在举报无果、屡遭威胁后,写了4份遗书,把其中一份寄给湖南省省委书记张春贤,希望新任的省委书记能看到他的村庄里正在发生着的一切。
浆水村两次成为新闻焦点发生地,都和煤矿有关。跨越四年,这个小村并没有因为煤矿从国有变成村民私有而变得富裕,相反,村子的生存状况极速恶化,用当地村民的话讲:“面临着村毁人离的结局。”
煤矿带来一条路
浆水村位于湖南和广东交界处,归湖南省郴州市宜章县管辖,距县城40多公里。荣福煤矿主要位于浆水村第10和11两个村民小组内,两组共400多人,原有稻田300多亩,群山环绕中,曾经涝旱无忧。而荣福煤矿的前身梅田矿物局三矿原是广东省所属的国有煤矿,2000年倒闭后承包给浆水乡农民黄生福。
4月12日,记者从宜章县城驱车前往浆水村时,正逢下雨,唯一能进村的环山公路拥堵不堪,运煤的大货车和奔弛、宝马等顶级名车一起在半山腰排起了张龙,喇叭声,气笛声打破着山林的宁静。
这条路建于40年前,是煤矿带给村民最大的财富。
1958~1965年,即“大跃进”和国民经济调整时期,由中南局和国务院批准,将梅田矿区划给广东省坪石矿务局经营。1964年梅田矿务局正式成立,成为独立的法人代表,属广东省直属企业。1965年,梅田矿务局三矿正式开矿挖煤。三矿的矿井离浆水村11组不到500米,村民们一度为此兴奋不已。煤矿开工后的几个月,通往宜章县城的环山公路就修好了,在那之前,因为交通不便,很多村民一辈子都没走出过大山,不知道县城什么样,他们能想象得到的最繁华的地方就是20多里外的乡政府所在地。
之后的几年里,一群穿着兰色帆布制服、戴黄色头盔的探矿队员在村口进进出出,讲着天南海北的语言,“听说他们都是吃国家粮的”,村民们羡慕的不得了,探矿队员人手不够,忙不过来时,也会叫村民帮忙,主要是挖矿槽,一立方米给8毛钱,村民们都抢着揽活。开始很长一段时间,产出的煤都很少,环山路上的人远远多于车,碰上下雨或黄昏路上便冷冷清清。
在第三、四、五个五年计划时期,梅田矿务局在浆水乡以及周边村镇形成了11个矿区,高峰时候,日夜不停地采煤,然后运往广东、湖南等地的大城市,支持国家重工业发展,专用铁路、公路、通讯、供水、供电等设施都修了起来,甚至还有一大批新学校。“有一段时期,山都被挖得‘咯蹦,咯蹦’响”,村民们好奇起来,怎么地下会有这么多煤。
小煤窑兴起,大煤矿离去
一直到1989年,村民们第一次对这个煤矿产生怨言,他们的村子被挖塌了,尤其是黄元勋所在的11组,大部分民房都塌陷下去,他们不得不在山腰另建新村。煤矿出了建新村的钱,按照在宗祠里的排名,村民们很快分配好了在新村的宅基地。
新村的生活不如以前惬意,稻田被泡在煤水里,井里的水也越来越少。田不能种了,只能挖煤。三矿周围的小煤窑,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黄元勋算是村里的能人,这事也没有落后,“找几个劳力,在田头打个洞,往下挖几十米就能挖到煤,然后再给乡里的领导送去点“干股”,上边来检查,算是有个照应,有了这两条,煤窑就可以开起来了。”
事情就不像他讲的这么轻松。小煤窑开始赚钱后,要求来入股的领导越来越多,不入股的也会拿着各种发票,前来报销。在跟别人合伙又开了一眼新窑后,由于不让一个乡领导入股,黄元勋终于遭到报复。乡领导带人冲到家里,将他有孕在身的二儿媳强行拉去医院,做了人流,借口是“违反计划生育”,全家人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我们有结婚证、生育证,而且是头胎。”
黄元勋的二弟也是死于自家的小煤窑。“后来,要求来入股的领导越来越多,加上上边检查越来越严格,小煤窑又挖不了深煤,生意做不下去了。”除了大儿媳的流产,黄元勋还赚了20多万,这是挖小煤窑给他留下的两件遗产。
被小煤窑改变的,还有邻里关系。能挖出煤的地方,村民们寸土必争,看到一家人挖出了煤,很快就有人从旁边再开一个洞口,在洞底互相挖,为分界线而吵架、打架的事情充斥了村民们的日常生活。
在小煤窑的包围下,梅田三矿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进入九十年代以后,随着能源结构调整和国有重点矿的改造,矿务企业逐步转制和闭井,浆水村村口的三矿再也没有了“把山挖得‘咯蹦,咯蹦’响的景象。到2000年,梅田矿务局所属的9个矿终于全部闭井。
三矿闭井后,给浆水村留下了大范围的采煤沉陷区,村民们终于开始品尝疯狂采煤带来的恶果,水、田、房等基本生存条件都被破坏。做为补偿,梅田矿务局把所有的矿产、厂房、设备等资产无偿送给了当地,还拨款赔偿农民损失。广东省政府与宜章县政府签定包干协议,拨出4200多万补偿款,由当地政府具体负责补偿到户。县政府则又层层分包给乡镇、各村。
为此,宜章县成立了采煤沉陷区受损情况调查组,对受损的住宅、学校、医院、企事业单位、道路、通讯、生活供水、供电、农田、水利等进行认证、鉴定、摄相并登记造册。从那之后,谁家的田损害的多,谁家的房子坏得厉害,这些细节的争吵充满了村民们的日常生活,直接以货币形式发放的4200万赔偿款,对所有人来说,诱惑都是赤裸裸的。
2002年,本刊记者对此事进行多方走访、调查后得知,村民们最终拿到的赔偿款不到2500万元。所以,直到今天,有关农赔款的纠纷与争吵依然在各村民小组之间、村民之间、以及村民与煤矿之间纠缠不清。原本同属一个宗族的大村,也因此变得不再和睦。
图:煤矿的滥采乱挖导致当地水井足足干沽三年
残矿留下的黑色之链
2000年,浆水村和梅田三矿迎来了一个重要人物:邻村的“能人”黄生福。梅田矿务局撤出后,三矿被宜章县政府挂牌招标,最终,黄生福揽到了18年承包权。“生福是个能人”,在大部分村民眼里,这个40多岁的男人让他们既羡慕又害怕,“因为他上边有领导照应,下边又能组织一批打手。”在公开招标过程中,他买通乡党委书记邓高源等人,承包权手到擒来。
但黄元勋不服,他一纸控告将黄生福举报了。郴州市纪委介入后,蹩脚的行贿受贿行为很快被捅破,邓高源等人进了监狱,黄生福也被拘留,但几经周折,黄生福还是安然无恙地出来了,并拿到了承包权。“生福的后台硬得很,据说是市里的大官。”从那以后,村民们纷纷如此传言,对黄生福彻底信服,三矿也开始由他组织人手打理。
2000年前后的三矿是个烂摊子,没有得到安置的矿工还在矿上拖着不走,坚持要求国家赔偿,浆水村的农赔款问题依然纠纷不断,村民们不会轻易让煤矿顺利开工。但在黄生福接手后,这些问题都很快被摆平,他解决问题的方式简单有效:在暴力威胁下,矿工们很快走得一干二净,煤矿彻底变成了以他为代表的村民们的财产,再与国家无关。
浆水村的秩序也很快得到整肃,没人敢在荣福煤矿周围再开小煤窑,农赔款问题也没人提了,村民们只是会暗地里互相猜测:“谁家拿了生福给的暗股,某某村干部得了生福的好处费。”11组和10组甚至为争着给煤矿装卸煤而争吵、打架,官司一直打到郴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最终,黄元勋的11组输掉了官司,但自古供奉同一祖宗,田土相连的村民至此也分成了两大派,敌意完全取代了之前的和睦。
黄生福则很快让关闭许久的梅田三矿重新机器轰鸣,并被改名为“荣福煤矿”。而他也正赶上一个好时候,迈入21世纪的williamhill官网 ,能源供应日趋紧张,煤炭成了不折不扣的黑金,价格比5年前上涨了十几倍,年产量近10万吨的荣福煤矿像一座金库。
一方面是利润空间快速增长到一个不正常的水平,另一方面是煤利益链条的运行规则严重缺失,黑色财富滚滚而来,每年高达数千万的利润一部分送给上边的领导,一部分分给村里听话的村民和得力的村干部,一部分发给维护秩序的打手,剩下的留给自己,依靠着乡村潜规则,黄生福把荣福煤矿打理得井井有条。
热火朝天的煤矿背后是逐渐走向消亡的浆水村。黄元勋所在的11组已经断水3年多了,只能依靠邻村救济,每天固定供应三个小时;没钱用煤气,守着煤矿,村民们烧饭却只能去矿上偷煤;矿上招工人,也不愿意用村里人,“死了人,上边来检查,太容易暴露。”稻田则早在三年之前就被煤水浸泡而不能耕种了。
乡村能人的生死较量
2005年11月11日,在荣福煤矿的主井口,李毅中自出任安监总局局长以来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大发雷霆:“你这个矿是怎么通过验收的?连个整改方案都拿不出来,没有资金预算,没有项目安排、整改期限和责任人,根本就没整嘛!糊弄谁呀?这是对矿工生命不负责任!验收无效!必须重新验!”
李毅中的怒火将原本安居湘南群山中的荣福煤矿和浆水村带入了全williamhill官网 的视野。
黄元勋把这看成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写下遗书,决心要跟这个煤矿以及煤矿背后的贪官和黑恶势力斗争到底。他自己整理、搜集的各种书面证据、录音材料堆了一屋,其中涉及一批市里、县里和乡里“吃国家粮”的人。
2005年6月份,附近煤矿发生透水事故,黄元勋还没有来得及举报,湖南省安监部门就打电话找他了解情况,检查组调查完离开后,黄元勋则被以“扰乱社会治安”为名,拘留15天。这让他非常气愤:“这完全是报复,别说我没有举报,就是举报了,这也是法律赋予我的权利。”在派处所、看守所,他一直跟审讯和关押他的警察探讨这个道理。
这个不到1米6的小个子男人凭他的坚韧,感动了许多人,从看守所出来时,看守所所长说:“老黄,有时间再来县城,我请你喝茶。”
但浆水村村民,却不是都喜欢他。他带头跟10组村民争夺煤矿装卸权,几乎是10组全组村民的敌人。村支书黄永泽也一直对他不满,但让村民选举了几次,都没能把他组长的职位选掉。
即便如此,在11组,村民们的怨言也不少,“他斗不过生福,又不愿妥协,还要把大家都搭上,本来装卸煤权是有我们组份的,现在官司输了,连过去4年多村民们的血汗钱也拿不到了。”两年前,他每次出去上访、去调查取证,11组还都有人跟着一起去,把这些当成组里集体的事。但如今,看到没有什么效果,组里已经不再有人愿意跟他一起搞这事了,跟黄生福斗,完全成了他个人的事。
好心的村民会劝黄元勋:不要再跟生福斗了;也有村民说:生福这人也不算太没良心,村里那么多人都分到暗股,即使他把煤矿关了,村里不还是一样没水喝、没田种?
儿子、媳妇包括老婆不止一次地在黄元勋面前哭诉:你让我们全家过几天安生日子吧!老婆一见到家里又来了记者,就直抹眼泪,几个儿子如果不是碍于老爸的面子,恨不得把记者赶出家门。
黄生福则干脆不愿意再跟这个倔老头打交道,煤矿交给自家兄弟打理,自己只做幕后协调,把家搬去了宜章县城,维护城里的各种人脉关系。在浆水村,记者通过各种途径都没联系上黄生福,矿上的人说,“生福早不管矿上具体的事儿了,也不会愿意见记者。李毅中来的时候,他都躲,怎么会理你呢?”
进入场2006年,煤矿机器依旧轰呜,村庄依然缺水少田,站在明处的黄元勋和退居幕后的黄生福仍在继续着他们的战斗。
2月14日,荣福煤矿发生冒顶事故,一名工人死亡。黄元勋四处举报,引来了各路记者以及市里的调查组,煤矿的各种执照被没收。
4月12日,记者在浆水村采访时,荣福煤矿依然热火朝天地采煤。
4月18日,黄元勋打来电话说:“你们走了以后,生福就找人来跟我谈判了,我现在在做手术,等手术做完了,马上就跟他们谈。”
对黄元勋来说,跟矿上的人谈判,已经不止一次了。他一直清楚地记得跟黄生福的一次当面谈判:
黄生福:在浆水村,敢跟我作对,你算个男人,给你一份干股,别再跟我作对了。
黄元勋:除非把我们组装卸煤四五年欠下的90万还清,把我们吃水、吃饭的问题解决。
就是他——黄元勋
南风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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