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恩是事业上的成功女性。博士学位,终身教授,博士生导师,系主任,大学副校长。。。 GOOGLE 上能搜索到有关她著述的几千条信息。 琳恩也是我嫂子。刚来加拿大时我在哥嫂家住,好多年里与她朝夕相处,亲密友情一直延续至今。
今天的嫂子并没有站在学校讲台上,她的面前没有会议桌也没有记者采访的话筒与摄像,琳恩正在父亲的追悼会上讲话,皇家山顶那片最适于老人长眠的树林子边上,墓地西北侧那简约庄严的教堂闪烁烛光里,传来她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嗓音。上百个亲友神情专注地聆听,那么投入那么安静,就连稍稍咳嗽一下都怕打破这肃穆气氛---这悼词写得太好了。老人所经历的艰难困苦与享得的成果幸福,亲人及其家庭的成长发展,都串在 80 年来社会发展这个曲折变化的宏大背景之中。文章不仅是在怀念自己父亲的一生,更象是在述说一位典型的魁北克老人坎坷和成功的历史,我知道这些精彩文字一定出自琳恩自己的手笔。
仪式结束音乐声起,众人鱼贯退场。我走到嫂子面前:“谢谢你念的悼词,写得真棒!是你给了我们机会了解这样一位好父亲!”这些几十年前的感人往事都是我从来不曾听说的。“你觉得好吗?一会儿就给你发 EMAIL 去,让你看全文。。。” 琳恩补充说,按这儿规矩告别仪式上是不能有哭声的,这一点与williamhill官网 的规矩真是很不一样。“。。。但我刚才说着说着就想哭,硬是克制下来了,你听出我的哭腔了吗?”
琳恩还挺能哭。曾听哥哥说当她从医生那儿得知自己怀孕的喜讯时是一路哭着离开医院的,因为太激动无力踩刹车了,只好叫出租车回家。是呵,琳恩和哥哥80年代的异国之爱如此艰辛又缠绵,突破了难以言说的困难和阻力才得以结合。如今有了爱的结晶,她怎能不快乐得泪流满面?
有一年夏天我曾随他们一起去魁北克市探望老同学。琳恩和哥哥轮流开车,两岁和 6 个月大的两个孩子就安置在车后座由我来照顾。二百多公里的路程不算太长吧,中途换司机却倒腾了好几回。哥哥那时车技不太熟,但他开车很爱说说笑笑,这使嫂子十分不习惯,一出现险情会在一边“啊。。。啊。。。啊。。。”地叫,好象惨案随时就会发生,把哥哥叫得心慌意乱。后来车里安静下来,我懵懵懂懂陪两个孩子打着瞌睡隐约地听到寂静中传来抽噎声,睁眼看琳恩的背影好象她正抽泣的样子。“是你在哭吗?哭什么哪?” 哥哥问。 “呵,我太害怕了!” 她小声地说。 我们不禁笑出声来:“ 好吧好吧别哭了,让你开车就是!”
说起琳恩开车不禁想起一件往事:我坐过她驾驶的大卡车,是那种有四吨装载量的封箱大车子!全是为了我的缘故,所以经过情形在记忆中依旧十分清晰,就象发生在昨天。
那年我第一次租公寓打算迎接老公和孩子的到来,正忙着物色家俱打点行头,有一天接到一位远房亲戚的电话,她说有整套的客厅家俱要立即送人,包括一对长沙发还有一套三个的连体壁柜,问我要不要。是白给吗?还真有这等好事?亲戚补充说本来是想卖了之后换新家俱的,打算重新装修一下客厅,没想到工程队催着立即开工,一屋子的旧家俱就成了累赘。无奈而出此下策:谁能立即搬走旧家俱这些东西就归谁。我当然不愿放弃机会便应允下来了,但看着窗外昏暗苍茫的暮色,想着立即就要找到搬运家俱的车辆人手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心里不禁发起愁来。
琳恩下班回来了。一听这件让我愁肠百结但欲言又止的事她眼里睿智的光就闪动起来:“别着急,有办法!马上去租一辆卡车!”她放下手里的公文包取出黄页簿,立即打电话拨通 RYDER 公司,只几分钟工夫就搞定一辆车,并用她的信用卡预付了定金。“好吧,咱们取车去吧!”
不过在停车场上看到那辆车时我傻眼了。又高又宽好大一辆车!足有四 ~ 五公尺的长度,瞪着车厢两侧用黄黑两色写的“让你高兴了我们才高兴”的租车公司广告用语我不禁直犯嘀咕:说得倒轻松呵,这司机问题怎么办哪?你能让我高兴吗? 琳恩停好自己的车走过来,她把衣袖朝上摞一摞踏上高高的卡车门坎,一挥钥匙就说:“来,上车吧!” 哇,我这才明白了:嫂子你会开卡车!你有经验吗?驾照呢? ---- 都没问题,上来吧!
就这样琳恩驾着卡车十分豪迈地上路了,一路的经历让我对她佩服不已。嫂子琳恩个子不高,长相清丽,明眸皓齿的给人书卷气十足的印象。没想到白领佳人干起卡车搬运工的活儿一点也不含糊,她一到地方先指挥亲戚家的孩子们七手八脚地装车,运到公寓门口又随意在街上找了三个小伙子让他们帮忙,扛着沙发家俱上楼安放完毕然后一人给他们十块钱,结果是皆大欢喜。这当然也是琳恩的主意,问题就这样顺利解决了!
在我以往的印象中,学历高的女性特别是女博士大多很持重很自负,戴着瓶底厚眼镜不苟言笑的女学究之类,长期沉溺于学问事业在心目中占太多位置,处理生活琐事的能力一定不会很强,这种印象在如此能干的琳恩面前无疑成了偏见。一路上我常侧过脸偷偷观察她,见嫂子棕色的短发在风中很神气地轻舞,握方向盘的双手动作竟十分娴熟,时不时朝卡车两侧的长长反光镜里左瞥一眼右瞥一眼的,多象孩子操纵自己喜爱的玩具!看来这已经不是她的第一次了。我原本心里觉得过意不去想连声道谢想抒发一下自己的感叹的,结果看琳恩这表情,含笑的嘴角边有一种助人为已任的自豪,一点没觉得开大卡车是有失自己身份的事,我那些感慨就显得很不合时宜了,话到了嘴边都说不出口来。
嫂子是语言学家,当时正在做一项科研,每个月都要去大北方的深山老林住几天,与当地印地安人同吃同住以记录和研究 Betsiamites 山民最基本的语言特点。六年后这锲而不舍的努力方才结出硕果,90 年代初她独立编辑出版了一部有二万条目九百多页的蒙塔涅 - 法语词典,历史上第一次系统地提供了印地安 - 克里人语言的书写工具。那一段时间我看到嫂子常常在家招待那些远道而来,脸庞黑红,体格粗壮的原住民,热情留宿,待他们亲如家人。早晚经过书房,也常常听见里面录音机在工作,“贝齐。。伯陆哇。。古度尼。。”只是很多单调的音节和字调一遍又一遍播放,不是音乐也并非英法语言,很令人费解。后来看到电视新闻里转播那部词典的首发仪式,见许多名人同事亲友都有出席,见琳恩发言时脸上笼着红红的兴奋的喜气,听她介绍这一濒于失传从未整理过的口头语言现在已经得到科学的系统的延续,能造福于 Betsiamites 山民,造福于当地青年后代的教育,我明白嫂子为何这样夜以继日地工作了,琳恩成为他们心目中的亲人加英雄这绝非偶然。
十几年过去了,好多记忆至今挥之不去。有家庭聚会前琳恩在厨房里研究菜谱的专注眼神;有帮我摆脱困境和孤独,她陪着我一起淌下的泪水;有亲自开车跋涉几百公里,送小女儿去夏令营后开怀的欢笑;还有春天在花园里搬土松土栽植花草,因长久跪着觉得腰酸背疼,站立起身时发出的轻声叹息。别人眼中的事业成功者,留给我的却是一个又一个温馨生动的生活细节。
晚上收到嫂子发来的悼词全文,我又重读一遍,特别记住了最后一段文字: “你的这些优点和个人品质使你成为一位日常生活的英雄。。。光是想学习你,想同你相似一点儿,对我们来说这已经是一辈子要完成的任务了。”
我觉得嫂子琳恩也是这样一位日常生活的英雄,你们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