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 年在天安门城楼上,左起﹕郭沫若,彭真,毛泽东
记得1958年,在那青春似火丶激情燃烧的岁月,我,一个热血沸腾
的青年,手捧郭沫若的经典《女神》独自一人,在空旷的田野里,高
声朗诵《我是一条天狗》那滚烫的诗句:
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
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我飞奔,\我
狂叫,\我燃烧。\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
\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我飞跑,\我飞跑,\我飞跑,\我剥我
的皮,\我食我的肉,\我吸我的血,\我啮我的心肝,\我在我神
经上飞跑,\我在我脊髓上飞跑,\我在我脑筋上飞跑,\我便是我
了,\我的我要爆了!
读其诗,我的血液也在沸腾,我的神经也在燃烧,思绪如海潮,豪情
如狂飙,真是血脉贲张,"烟冒七窍",手舞足蹈,仰天长啸,疯魔
了一般。其实从这首诗中我懂得了什么?我悟到了什么?我又激动个
什么?真是天晓得!我的那点感受真是肤浅之至,幼稚至极。但诗篇
的那种不可一世的冲天气势震撼了我,那种惟我独尊的张狂个性感染
了我。也正是这可贵的自由精神,它激动过"五四"青年,也激动
过"红旗下"的青年。
郭沫若1921年写作此诗,时年28乡。那是青年郭沫若,那是青年的
诗篇。他那时真如一条天狗:那天狗也必然是青年。郭沫若是属于青
年的,当然也只有青年的郭沫若才属于青年。
中年以后的郭沫若,北伐丶反蒋丶流亡丶抗日丶拥共,也有声有色,
不论在书斋或在政坛,颇多建树。1942年,在重庆,朋友们祝贺他
五十寿辰,他扶着朋友们送给他的一支高过身躯的如椽大笔拍了一张
照片,仍然是神采飞扬;年己半百的他,何曾有一丝老态?他在精神
气质上,仍然是青年。
只是到了晚年,在一个新的体制之下,使得青年郭沫若颓然老了,真
正的老了。他最为人诟病的是他的独立人格的缺失,自由精神的消
亡:是他的歌功颂德,谀毛媚上;是他的逢场作戏,紧跟风向。这个
曾经为自由呼号的女神终于变为驯服的御用文人,桀骜的天狗结果成
为对主人特别忠实和依恋的哈巴。这是一代文豪的郭沫若的可悲可悯
之处。
综观郭沫若之后半生,他并无大恶。他虽贵为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但
他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他只是一件庙里摆设,一
尊政治花瓶。他和那些有生杀予夺大权丶有兴风作浪威力的魁阀并不
一样,他只是一个"文化班头";即便如此,也无多大实权。在专制
体制下,大恶都凭借大权作成。因此作恶者,无不夺取或依附权力;
一旦掌握了这法力无边却不受任何监督的权力,即便好人,不作恶也
难。郭沫若幸亏无大权,所以也无大恶。况且他早年诗歌丶散文丶小
说丶戏剧的创作影响巨大,他的历史丶考古丶先秦诸子丶甲骨文字的
研究成绩斐然,他在某些领域的成就足以彪炳史册。郭沫若无论人格
上有什么缺陷,他在文化上的贡献实在超过他的某些消极影响,怎忍
心以"粪土"辱之?
晚景堪哀者并非郭沫若一人,曹禺丶茅盾丶臧克家丶冯友兰丶周一良
等都属此类,只是程度不同。他们晚年所起的变化,当然可以作个案
研究丶有必要分析他们本人的原因和应负的责任,但更应谴责的是那
促始他们蜕变的时代和环境。我们常常以白毛女为例,自诩新社会把
鬼变成人;常常以溥仪为例,赞美新社会把皇帝变为公民。但也切莫
忘记,这个体制一段时期内也曾把一般百姓丶普通良民变成地富反环
右丶牛鬼蛇神。把知识分子丶骨鲠之士变成应声虫丶哈巴犬,这才是
更可怕的,因为它摧毁的是精英,打断的是脊梁,败坏的是民族,后
患无穷!郭沫若已经去世四分之一世纪,我们可以抚背自问:脊梁
呢?
郭沫若是一代文豪,是一个绝顶智慧的人,难道他对自己晚年的心路
和处境不作反思?不曾觉悟?不明羞耻?不知悔改?甚至他的两个亲
生儿子在文革中先后自杀这样极为惨痛的事件似乎也没有使他有所改
变,真是于心何忍丶于情何堪呀!虽然"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之类的
名缰利锁也许缠裹着他的灵魂,但我认为更有可能的是他摆脱不了所
谓的一生名节的羁绊。郭沫若和曹禺等人一样,是在一场政治博弈中
选择了自己的道路,既然选定了,就"落子无悔"了。胡适也说过类
似的话"作了过河卒子,只得拼命向前"。是后退不得了!郭沫若在
1969年"文革"中给周国平的信中说,"可惜我'老'了,成为了
一个一辈子言行不一致的人。"信中的"老"字是打了引号的,可见
不是指年岁之老,而是精神之老。这对一个知识分子来说是痛彻心扉
的忏悔,可惜也仅仅是忏悔,他直到死,也只能言行不一致下去。谁
能体察到郭沫若这种灵魂的痛苦呢?
青年郭沫若在日本留学时,曾和田汉仿照歌德和席勒在魏玛的塑像合
拍一照,自比歌德和席勒。恩格斯说:"歌德有时候是非常伟大的,
有时候是渺小的;他有时候是反抗的丶嘲笑的丶蔑视世界的天才,有
时候是谨小慎微的丶事事知足的丶胸襟狭隘的小市民。"郭沫若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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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歌德庶几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