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唐人传奇之後,为宋人之话本,即当时说书人之白话说部。话本为小说上一新发展,与传奇同为williamhill官网 短篇小说之两类。古典短篇小说最大之总集为太平广记,刊於纪元後九八一年,即宋朝初年,为纪元後第一千年前内文艺短篇小说之要略。若谓此总集象徵一时代之终止,亦无不可。唐代传奇小说之精华已尽於此矣。
《虬髯客传》为唐代最佳之短篇小说;对白佳,人物描写及事故皆极生动,对白明快,烩炙人口。作者料系杜光庭(西元850~993年),杜为一杰出之道士,着述甚丰。本篇载於《太平广记》,为第一九三篇,但仍有其他版本,文字小异,或称作者为张说。稗史中多有抽写李靖故事,本书中「龙宫一夜宿」亦记李靖布衣时事。太原店中若干细节系本人增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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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豪侠冒险,英雄美人的时代,是勇心决战和远征异域的时代──奇人奇迹,在大唐开国年间,比比皆是。那个伟大时代的伟大人物,说来也怪,都是身材魁梧,想像高强,心胸开阔,行为瑰奇的英雄豪杰。由於隋朝衰弱日甚,豪杰之士,自然蜂拥而起。人们不惜冒大险,赌命运,巧与巧比,智与智斗。而且有偏见,有 迷信,有毒狠,有赤诚。但也时或有一两个铁汉,具菩萨般心肠。
那天正是晚上九点钟,李靖,这三十几岁的青年,长得高大雄伟,肩膊方阔,颈项英挺,吃完了晚饭,头发蓬松着,正躺在床上,因为感觉又烦恼,又困惑,一肚子怒气,无处发泄,就懒洋洋的抽动着胳膊上的筋腱。因为他特有一种能力,不用弯胳膊,就能使肌肉跳动。他胸怀大志,精力充沛,却深感无处施展。
那天早晨,他曾去拜谒杨素,呈献救国方策。不过他後来却看出那个肥胖的将军绝不会读他的方策,因此就懊悔着不该多此一举。现在皇帝正偕同嫔妃南游金陵,他虽受命留守西京,负的责任极其重大,但却倚偎於卧榻之上,巧言令色,以富贵骄人。他的脸就像一块大猪肉,嘴唇外努,下眼皮突出,在双下巴颏上面,粗大的鼻孔,均匀的呼吸着。二十个青春美女分列两旁,手持茶杯丶茶托丶糖果丶痰盂,拂尘侍候着。
拂尘那光泽如丝的白马尾,轻轻的摆拂着,显得十分悠闲自在。
那时李靖立在那儿,默默无言,彷佛心不在焉,他两眼出神,想着社稷正如一个过熟而又腐烂的苹果,势将倾落。全国叛乱群起,而这里却只是环绕着妇人肉屏的肥肉一块。
杨素将军看了一下他的名片,又厌倦又不耐烦的说,「你是谁呀?」
「一介小民而已。只是天下滔滔,将军应当收罗有志有为之士,尤其应当礼贤下士。」
「请坐,对不起,」杨素说。
就在此时,不知何处突然起了一声轻轻的气息,彷佛是一声低低的惊叹,而一个拂尘竟差点儿掉在地下,李靖抬头一看,见一个身材颀长而苗条的红衣女子正赶着把拂尘抓牢,但她的两个漆黑的眸子,却惊奇的望着他。
「你有何所求?」
「我什麽都不要,大人有何所求呢?」
「我,」对李靖的无礼,杨素稍感不快。
「我的意思是将军是不是要寻求什麽。比如救国的方策,豪杰之士......」
「方策?」杨素思索了一下,十分勉强的说:「好吧。」
於是他从衣袋里掏出来他拟好的方策,递了过去。接着他看见杨素把他的方策平平正正的放在右边的一个小矮桌上,勉强谦恭的说:「没有别的了吗?」
李靖回答道:「是」。於是起身而退。
在他说话的时候,那个红衣女郎不眨限的望着他,两人的眼光曾经几次碰到了一起。因此当他一转身走出屋子,她的拂尘竟不经心的掉在地上了。
他这次谒见杨素最令他快意的就是得以看见这做执拂的红衣女郎,现在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她注视自己的模样,不由得咯咯的笑起来。
可是,突然卧室门上有人轻敲了一下。李靖不觉有点惊讶。这种时候还有什麽人来呢?难道是杨素读了他的方策?
他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人。但见他身披紫斗篷,头戴紫帽子,肩上扛着一根木棍,棍端挂着一个布口袋。
「你是谁?」
「我是杨府里的执拂女郎。」她悄声的说。「我可以进来吗?」
李靖赶紧披上布袍,请她进来。她神秘的拜访和她的乔装,大使李靖吃惊。她──看来只有十八丶九岁的样子,把斗篷和帽子脱下,放在一旁,露在身上的绣花短褂和下身云彩图案的红裙,以及一个柔软轻盈的身材。李靖於是出神的凝视着这个美丽不安的梦中人。
「求先生务必原谅。」她玉面低垂,何李靖屈膝为礼,解释说:「今天早晨先生谒见杨将军的时候,我看见了你。後来在你的名片上,又发见了你的住址,所以特来拜访。」
「唔,原来如此!」
他系好袍子外面的长带,向窗外窥探了一下。她的眼睛不住的随着他。
「李先生,我是私奔来的。」
「私奔,他们不会追踪你吗?」
「不要耽心。」女郎说,并甜蜜妩媚的笑了笑。「我有一个年轻的女朋友,老早就想谋求我的位置。所以我这次就决定让给她,另外,那尸居馀气的杨将军,也决不会想念我的。府里的情形就跟现在的国家一样。谁也不忠於主子──事实上可以说,谁都恨他,只想尽量找他些便宜而已。」
李靖请她坐在最好的椅子上,那女郎的眼睛仍然不住的瞧着他。「李光生,我看过了你的文章。」
「你看过了!你的意见如何?」
「我觉得真是以珠弹雀。」
李靖觉得她的话很有趣,「他没有看吗?」
「没有。」
从她的一双胖子里,李靖看出她那特殊的智慧,於是就向他微微的笑着,「所以你就想逃跑了,是不是?」
「得让我解释一下。」她说。於是慢慢的坐在椅子上。「谁也知道国家将亡,天下将乱,只有那个行尸走肉还迷迷糊糊的活着。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所以早都在各自打主意了。」他停了停又说:「已经逃跑了不少。今天早晨我一见你,就很愿意跟你认谶。」
李靖仔细打量这个女郎,觉得她的美貌,还不如她的逃走计划和她的智慧丶远见,更为动人。他也知道,一旦战事波及京都,杨素逃走或是被擒之後,像她这样一个女子会有什麽遭遇。那就是如不被乱兵所执,遭遇污辱,就会被卖为奴婢的。
她的身材心颀长苗条,两眼稍偏左右,因此比常人的眼微微长些;颧骨略高,但配上微长的脸蛋,却显得更动人些。
「李先生,你说,我们女人能干些什麽呢?」她带着点哀伤说。
「可是我还没请教小姐贵姓呢?」李靖说。
「姓张。」
「名字呢?」
她沉思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你就叫我红拂吧。」说罢,目不转睛的看着李靖。
「我见过千百个拜谒杨将军的人,但没有一个像你的。」她显然是有意一逃不返,而且要择他而嫁。因此李靖就告诉她,他决不是不愿意娶她。
「将来可要受苦哇。」他说,「你想,跟着武人过日子,东一个月,西一个月,行军,打仗,那有舒服日子呢?」
「这个我一读你的方策就知道了。」
「你今天早晨才看见我,就觉得我是你的终身伴侣吗?」
「将军失礼,你能使他道歉,从来没有人有这样胆量,因此我就对自己说,正是这样的人哪。现在你若肯答应,我就回去最後料理一下。」
自然李靖毫无犹豫的答应了,而一点钟过後,她果然又悄悄的返来,使李靖不能自信的感到又快乐,又发愁,因为自己正客居异地,手下又不充裕。过几分钟他就向窗外窥探一下,看会不会有人追来。
奇怪的是,红拂倒很镇定,她的大眼不停的盯着他,流露出无限柔情。
「你没有亲戚吗?」李靖说。
「没有,若有,我也不会到府里了──不过我现在很快乐。」他脱口而出,把她那双胖子里这半天蕴藏的兴奋之情,一语道尽了。
「我没有职业,你知道。」
「不过你雄心万丈,早晚必成大业。」
「你怎麽看出来的?」
「由方策可见。」
「唔,不错。只是那篇方策。」他苦笑了一下,这并不是他轻视自己的文章。他是博学之士,天资过人,他的战略陈述得清晰有力,明快异常。「说正经的,你不会是爱上了它吧?」
「是的,我爱上了它──不过,那更应当说,我爱上了写那篇文章的人。只是将军交臂失之,说来可惜。」
後来,她终於告诉李靖,使她那麽倾心的,实在是他那英俊的仪表,头胪方正,颈项结实,肩膊宽阔英挺,眼睛秀气清亮,全身看来,无一分不威武,无一分不雄壮。
几天之後,李靖听人谣传,杨素的卫士正在各处搜寻她。虽然搜寻只是敷衍了事,但李靖仍不得不让她女扮男装,乘马逃走。
「我们到那儿去呢?」她说。
「到太原去看个朋友。」
在那种兵慌马乱的年月,旅行原是很危险的事。不过有武艺自卫,李靖倒也毫无畏惧。只要不遭人暗算,他对付十几个人,毫无问题。他是那些豪侠勇敢胸怀大志的武士之流,眼看隋朝行将崩溃,於是结交朋友,研讨政局,观察地势,一俟时机到来,便可举兵起事。那时,像他这样的人很多,他们大都乔装旅行,秘密行动,寻求天下忠心耿耿勇敢可靠之士,结为知已。
「你相信命运吗?」李靖一面骑马向前走,一面问她说。
「你是什麽意思呢?」
「我说是相信天命。有个青年人,是太原留守李渊之子。我的朋友刘文静和他相交很深,正跟他秘密计划,要瞒着他父亲举兵起事呢。文静很信仰他,相信他是真龙天子。」
「真龙天子!」红拂倒吸了一口气。
「是,一点儿也不错。」李靖的眼睛显得很严肃。「他大概总有一天会身登宝座的。他生得气宇不凡。你相信相法吗?」
「当然相信。不然我怎麽能选择了你呢?」红拂说。「他究竟生得怎麽个特别样子呢?」
「我没法儿说。当然他生得英俊魁梧,迥然异乎常人,但却无法形容。他一进屋子,你立刻会觉察到他的威仪,不知道是怎样从他身上发射出来,就好像发自天生的人主似的。我真愿你能见他一下。到时你自然知道我的话是什麽意思了。」
「他叫什麽名字?」
「李世民。可是人们又叫他二郎,因为他是李渊的第二个儿子。」
李世民,当然,这个大唐开国的人,是近千年来最受人民爱戴的君主,英勇,智慧,仁德,他在位的那几十年,是历史上的太平盛世。这种人的特点之美,能在相法上显示出来,自属当然。他自然是非常之人,才能成此非常之功,他的脸上一定有非常的威仪。
在灵石的一家小店里,李靖和红拂住下来。床榻已经铺好,屋角摆着个小泥火炉,火着得正旺,锅里炖的东西正滚着。红拂这时已经脱掉男装,正梳她那秀美的长发。长发下端垂在床上,李靖则在屋子外头刷马。
这时候,一个生了一脸红色虬状髯须,中等身材的男人,骑着一匹瘦驴进了小店。他毫无礼貌,也不管有无女人在前,就把一只皮口袋扔在地 下,权作枕头,两腿一伸就躺在地下了。但目光却炯炯的看着红拂,他的无礼立刻把李靖惹恼了。可是他仍旧不动声色的刷马,只是一边用眼睛扫着那个陌生汉。
红拂也偷瞥了那个人几眼,见他生得脸色如铜,身穿皮衣裤,一把刀斜挂在腰间。是一副神圣威严得不可侵犯的模样。於是她就侧转身子,用左手握着头发,右手向李靖示意,教他不要生气,也不要理他。
於是她一梳完头发,就走到那个陌生人面前,客气的向他请教。那个人慢慢抬起头来,告诉她姓张,行三。
「我也姓张,」她温柔的说。「那麽我们是一家呢。」
「你行几呢?」那个陌生人问。
「我年最长。」红拂回答。
「那麽我该叫你大妹妹了。今天遇见一个你这样的同宗妹妹,可喜可贺。」
说着,李靖走进了屋子。
「李靖,来见三哥,」红拂道。
那个陌生人态度很友好,语声尖脆,很像是个老江湖,举止十分得体。他用眼睛扫了李靖和红拂一下,对他俩的情形,彷佛立刻得了给论。李靖 观察了一下那个陌生人的态度,打扮,也已经了然他是个江湖豪杰,跟他自己是同属一流的人物。他曾经盼望能遇到像自己这样的人,豁达洒脱,言谈痛快,礼貌简洁,卑视那些拘谨温顺,惯於过平凡安稳日子的人;希望遇到些人,一俟时机到来,便能共同携手,挺身起事,铜肩铁臂,赤赡忠心,与朋友共甘苦,向仇人拚死活。
「锅里煮的什麽?」虬髯客问。
「羊肉。」红拂答道。
「我饿啦。」
於是,李靖就走出去买回来几个烧饼,三人共进午餐。虬髯客抽出尖刀切肉,将脆骨切碎喂了驴,毫不拘束。
「你们这一对真有趣啊!」他同红拂说,「穷而浪漫,是不是?你怎麽挑选得他呢?你的一切我全能说得出来,你不是正式结婚,你是从什麽地方私奔的。我说得对不对?不对吗?大妹妹,不用害怕。」虬髯客的语气带着亲热。
李靖不眨眼,可是心里却纳闷为什麽他会知道。是从脸上看出来的吗?也许是红拂的长指甲泄露了秘密,显得她过去是在富贵人家过活的。
「恐怕你是说对了。」李靖说罢大笑,他和虬髯客的眼光碰在一起。他有意窥测这个陌生人的企图,於是又笑着说:「她挑选了我,正跟你说的一样。不过不要看不起女人,她也知道天下洪水将至了。」
「洪水将至?」他的眼睛光棱四射。
「当然是个譬喻。」
虬髯客的眼睛向红拂一扫,不禁射出了敬佩的光芒。
「你们从那儿来?」
「京里,」李靖泰然自若,眼睛盯着他。
「有酒没有?」
「隔壁有酒铺儿。」
虬髯客起身出去。
「你为什麽告诉他呢?」红拂不解的说。
「不用耽心,江湖好汉比为官作吏的更讲义气。一见他我就觉得和他意气相投。」
「我讨厌你在的时候他那麽切肉,也不问我一下就把剩下的丢掉,彷佛肉是他买的一样。」
「这正是他的好处。如果他很谦恭,假热情,我倒着急了。这种人那会在乎一两口肉呢?他分明很喜欢你的。」
「我也看得出来。」
虬髯客买了酒回来,脸色通红,说起话来,鬓角上的紫筋暴露,声音嘶哑而低沉,但语句却迂徐清楚,丝毫不草率。他对当时揭旗举事的群雄,没有什麽推崇,那是因为他觉得没有一个像样子的。李靖一边听一边想,他一定也在图谋大举呢。
「你觉得杨素怎样?」李靖要试探一下他的识见。
虬髯客把刀呛啷一声刺入了桌子,就哈哈大笑起来。锋利的刀刃刺入桌面,一边震颤一边响,银光闪烁,老半天才慢慢停下来。
「提他干嘛!」
「我是要听听你的意见。」李靖随即把谒见杨素的经过,和红拂私奔的事全盘告诉了他。
「那你们打算上那儿呢?」
「往太原,在那儿暂时躲避一下。」
「你想可以吗?你曾听说太原有个奇人吗?」
李靖於是说他知道有个李世民,是无人不知的真龙天子。
「你觉得他怎麽样?」
「的确不凡。」
虬髯客的脸色立刻显得严肃起来。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丶「我可以见他一下吗?」
「我的朋友刘文静跟他很要好,可以让他介绍。为什麽你要见他呢?」
「我相面相得很不错。」
李靖没想到自己答应了决定人家命运的一次会见。
他们於是决定在到达太原的第二天黎明,在汾阳桥相见。虬髯客争着付了店钱,并且说这是为大妹妹付的。然後跨上他的瘦驴,转眼便不见了。
「我相信他要见真龙天子,一定有什麽特别重要的道理,」回店的时候李靖跟红拂说。「他真是个奇人哪。」
在约定的时间,李靖和虬髯客见了面,两个黑影儿在雾气迷蒙的早晨。在汾阳桥的桥头随便吃了一些早点,李靖便挽着他走往刘家。路上,两人一语不发,肚子里各 有一种此友谊还深挚的东西──一个共同的目标。李靖身材高些,显得强壮魁梧。但虬髯客则行动轻快矫捷,像一个干练的老剑侠,两腿似有无穷的气力,行数百里,彷佛不算一回事似的。
「你相信相面吗?」李靖心里想着真龙天子。
「一个人的骨相气色,是他个性的表现。眼睛丶嘴唇丶鼻子丶下巴丶耳朵丶脸上的神情和气色,以及气色的深浅和浓淡──样样都能表现这个人的遭遇和成就,就如一本书一样清楚准确,只要你会读。一个人是强丶是弱丶狡猾丶诚实,或是果断丶残忍,或是机敏丶诡诈──全可以一目了然。这种学问最深奥。这是因为人的个性,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各式各样综合相杂的都有。」
「那麽说,一个人的命运,一降生就决定了?」
「差不多。他之不能逃脱命运,就跟不能逃脱他的个性一样。没有两个脸型相同,一个人心里怎样想,脸上就会怎样表示出来。毫厘不爽。一个人活者,就会有事情碰到他,但是外来的绝不如自招的多。」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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