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中,一家之主,绰号神童骠的老爸在电视台工作,成天与上司为微幅调薪问题齗齗。而被谑称肥婆的老妈,竟对着贴满整面墙的六合彩彩券,精打细算着发财梦。这是八○年代经济恐慌前夕的香港实境秀,夹带着紊乱、失序、错置,极其拥挤、悭吝,却又亢奋而昂扬,而这也是由沈殿霞与董骠所主演,最受瞩目代表作,《富贵逼人》系列作品。
当新闻连续播送着"肥肥"沈殿霞病逝时,饰演神童骠的董骠在前年因心脏病糖尿病等并发症而过世的消息,似乎就没那么街知巷闻。但你总还依稀记得片中的几幕,当神童骠阴错阳差地发现上司掏空集团时而升迁的癫狂,淫猥的嘴脸,为芝麻蒜皮、蝇头小利去拚命......朝向富贵,朝向金字塔顶端的扭曲社会大跃进,一发迹变态的美梦,平凡至极的练习曲,小人物的咏叹调。这是香港泡沫经济、股市房产飞跃时的基本款心理。六百万人口如蛰居于布希亚理论中,不断重层、拟仿的拟像物,终于消融、内爆,真假难分、歪打正着。假作真时真亦假,整座高度资本主义、娱乐至上、地狭人稠的前殖民地租界,就像变成一座幅员辽阔的大型迪士尼乐园。直到多年后,你真的踏入香港迪士尼,瞥见头套米妮尼龙头套的工作人员对你说着字正腔圆的中文时,你才发现,就是因为过去的错位与转绎,于是眼前的荒腔走板才能如此各安其位。
你记得电影最后,神童骠与肥婆的发财梦落空,失魂落魄回到最初的狭仄套房。但那张原本应当杠龟的彩票,竟中了高额奖金的乐透头彩。诚梦耶,诚非梦耶。新闻剪辑出两位香港重量级巨星,在片中欣喜若狂相拥而泣的几个分镜,疲惫依然兴奋,不安却又张狂,模样世故,张致感伤。你发现这整桩事件都像是设计好的一出出隐喻。我们正期待或被迫着,与那东亚现代性与全球叙事尚未到临前的时代分离。那时候我们或许较当前来得稍微贫穷,也较为愚呆,但那时我们的心智尚不至于在时空中遭遇贱斥与磨损,人们还坚持,勇敢,强悍,大声地唱歌。挤眉弄眼,或手舞足蹈,以为所有的承诺与誓言都像期货、契约、选择权等金融机制般,必然可转换兑现。
《鬼马狂想曲》的导演韦家辉在受访时表示,他想重现七○年代末的香港。"我记得那是一个香港人最快乐的年代。"某个演员曾说,喜剧会散场,但欢笑会被记得。但董骠和沈殿霞之死,彷佛却象征那辉煌而璀璨时代的终端。我们还能否肆无忌惮的嘻笑怒骂,能否在千疮百孔、布满木马程式的危城中苟延残喘。不被孤独、遗弃,或羞愧的逆袭所击溃,不脆弱疲软,不手足无措。用简单的逻辑来说,不那么竭虑惮思。原本所坚信的,下一轮太平盛世是否依稀可企及,你怔然却步。到了最后,你只记起香港知名女作家黄碧云在〈无爱纪〉中,当楚楚和女儿的男友发展出失伦畸恋,步出宾馆时,楚楚内心响起的澄澈独白,"如果我流了眼泪,你知道我并不伤心。我只是不曾忘怀,也无法记起。"
我们生存得何其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