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居民把家中铁制用具送去炼钢
1958年建立农村公共食堂时,我作为西南师范学院受二类处分的右派学生,正在重庆北碚金刚乡花灯生产队第三组劳动改造,有幸见证这一幕。
猫儿"自愿"吃辣椒
大约是7月20号晚饭后,全组社员集中在官家黄葛树院坝开会讨论建立公共食堂问题。由下放干部唐中富讲话,他说:"人民公社、公共食堂都是毛主席提倡的新生事物,是进入共产主义天堂的门坎,大家在共产主义天堂的门口,是大步跨进还是畏缩不前,这是革命与不革命,甚至反革命的区别;是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区别。我们要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就必须大办公共食堂......"唐中富才从乡里开会回来,他是按乡里的布署办事的。
唐中富命我作记录,我坐在小油灯前等待大家发言。几天前大家就议论这件事,都嘀咕着不愿意参加,因此会开得很沉闷,没有人发言。黑暗中我无法看清大家的表情,只听得咝咝的抽烟声和拍打蚊子的卟卟声。我想此刻,每个社员的内心一定斗争得很厉害,如果实话实说,肯定是不行的,那是反对毛主席,是不革命甚至反革命,不戴"帽子"也要遭"辩论";眼前这个作记录的小伙子不就是嘴巴不乖遭了的?如果说愿意,那是骗人又骗己。所以大家只能沉默。
如果说公共食堂是一座巨大的坟墓,是两年后大规模饿死人的直接原因,那末现在他们正走在地狱门口。谁愿意进地狱?会场一片死寂。
唐中富再三启发;"大家表态嘛,不表态是不行的啊。"
后来一位寡妇(忘了名字)打破了沉默,她说自己带着三个孩子,日子艰难,"愿意加入公共食堂,有饭大家吃,过共产主义......"
带头羊过了河大家也无可奈何地跟着过河。我就全部记"同意",轻松地完成了记录任务。于是公共食堂就成了"老百姓自愿办起来的"了。
猫儿本来不吃辣椒,传说毛泽东有一个方法:把辣椒抹在猫儿的肛门上,辣得它疼痛难忍,不得不用舌头去舔肛门,就把辣椒"自觉自愿"地吃下去了。
不管这个传说是否真实,但迫使百姓表态"自觉自愿",再为其恶政冠以"尊民意顺民心"的美名,则是毛泽东牧民术的特点。统购粮食、合作化、公社化、思想改造......莫不如此。
后来扯了一些具体问题,生产队长宣布明天开始建造大灶,三天后取消小灶集体开伙;粮食、生猪、自留地一律收归集体。
会议即将结束,一个叫官二爷老头大声说:"把粮食、生猪、自留地都没收了,要是患病吃药需要用钱啷个办?"他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都不由得一楞,又是一阵沉默。
唐中富说:"哎呀!你就是前怕狼后怕虎的。进入共产主义,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你还怕没有药吃?吃鹿茸人参都由你。"唐中富是西师教育系职员,他未必能应对如此尖锐的问题。他的回答大概是乡里开会时拟好了的。
一个社员也大声说:"要是男人们都吃鹿茸人参,那婆娘们怎么遭得住?"
他对共产主义神话的反问引来一阵笑骂。大家在哄笑声中一不留神就跑进了共产主义。
最后三天资本主义
第二天生产队长便带领民兵翻箱倒柜挨家搜缴粮食,登记生猪,查看自留地不许再采摘。几年前收拾地主的办法现在轮到了他们。共搜得稻谷300多斤,玉米100多斤。胡豆几十斤,全组17户70来口人就这点粮食,这样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也太可怜了。
经过没收后剩下一点可怜的物资,在进入共产主义前的三天,必须迅速作出处理,于是该吃的吃,该卖的卖;一会杀鸡杀鸭,一会上街买卖,上班钟都敲烂了也未见谁出工,他们对于即将来到的共产主义生活,充满了疑虑、迷茫和惊恐。
我的房东王大爷家损失最惨重,一年到头勒紧裤腰带节省下来的两百多斤黄谷眼睁睁被没收,两头肥猪早该交售,为了长大一些多卖点钱,也被没收。王大娘最气愤,穿没穿,吃没吃,整日劳累换来一场空。"我说把猪卖了,你不;我说把谷子打米吃,你不,现在安逸了!"王大爷只有耷拉着脑袋任她埋怨。后来他终于作出决定:五只鸡卖四只吃一只;两块腊肉一块给儿子儿媳一块自己吃;米缸中的米全部吃完;自留地里的辣椒、豇豆、茄子或吃或卖,不管生产队如何规定,全部摘尽......
过完三天"资本主义生活",这些由贫穷变为赤贫的社员就到共产主义去过幸福生活了。
"天堂"里的"新事物"
没收了自留地,取缔了私人开伙,资本主义道路和生活方式全被堵死,在共产主义"天堂"里,出现了有许多"新生事物"。
第一件,速效减肥。虽说当时肥胖者不多,但全民都在瘦身。报上天天叫喊"鼓足干劲生产,敞开肚皮吃饭",伟大领袖也在研究"粮食多了怎么办",但大家都知道那是"捏着鼻子哄眼睛"。以前各家开伙,吃干吃稀,菜菜梗梗,总要把肚皮胀饱。现在每顿二两或三两,一箸小菜无油无浑,一口吞下,腹中空空,整天饥饿。新粮尚未收获,没收来的三四百斤粮食能够维持多久?所以从公共食堂成立那天起,就是饥饿,饥饿,无穷的饥饿。这样拖下去肥的拖瘦,瘦的拖病,病的拖死,一二年后,饿殍盈野,就不足为怪了。
第二件,不闻鸡叫闻猪叫。生猪归了集体不准私人喂养,生产队虽然派人专门养猪,可拿什么喂?人都没吃的还顾得上猪大爷?所以猪们饿得只能用嗓子表示抗议。鸡公早为主人作了贡献,不再唱男高音了--暂时还有狗叫,几个月后狗也被人果腹;再后来,猪也死光吃光。于是广袤的农村不闻鸡鸣、狗吠、猪叫,静如远古洪荒,绝无噪声污染;居民每月二两猪肉也无法供应,就成了社会主义的无比优越。
第三件,吃"再煮饭"。就是把打回来的饭菜放在锅里再煮一次。这是因为食堂站队打回的饭菜已冷,需要热一热;更需要加些野菜煮熟后填充肚子;另外,食堂的 "烹饪"技术实在太高明,有些东西拿回来必须经过加工,如把玉米粒炒熟后分给大家,谁的肠胃也没法经受这种革命化考验,所以必须再煮。但是再煮饭持续到九月份以后,强令各家砸锅献铁支援大炼钢铁,社员就无法再煮了。有个别胆大的社员交了大锅私藏小锅,晚上偷偷煮吃的,干部看见屋顶冒烟,便破门而入将锅里的东西泼在地上抢走小锅,或将锅砸烂!所以两年后公共食堂"光荣地完成革命任务"时,许多农户竟没有铁锅煮饭,不得不用瓦罐代锅,过上共产主义的生活--只不过要加上"原始"二字。
第四件,顺手"牵食"渐成风气。开始是儿童行为。公共食堂吃不饱,就去地里扣个红苕生吃,掰个包谷到僻静处烧吃,后来瘟疫般漫延传染,成年人也开始顺手 "牵食",很快又发展到人人偷吃,凡可吃的都偷,来势凶猛不可阻挡,任何伦理道德也无济于事。毕竟"衣食足则知礼节,仓禀实则知荣辱",伟大领袖一直强调思想先行,精神对物质的反作用。但事实跟他开了个大顽笑。
第五件,纷争不断,干部专横。公共食堂物质匮乏人人饥饿,常常为争夺丁点生存资源而争吵不休,邻里互斗甚至家人反目,是当时最普遍的现象,斗争哲学已演绎到极至。例如打饭时我站队你插轮子,我打少了你打多了,我舀稀的他舀干的等等;打回来的饭菜家人分食,又少不了内斗......不是大家的道德沦丧,而是毛泽东将人逼到饿死的边缘,伦理道德只能让位于生存斗争。而干部们则利用职权多吃多占,吃喝偷拿,无人敢于吭声;如有声张正义者,动辄扣饭,罚做苦工,甚至捆绑吊打。再倔强的人饿他一二天,看你还敢不敢反对。这是实施共产主义最有效的方法。同食堂的"狗崽子"官久海就是经常被罚做苦工的对象。
公共食堂的"新气象"还很多,只是我体会不深。因为公共食堂成立不久,我就和我的同类一起抽调去修公路,修养猪场,修高炉大炼钢铁,以后回校参加右派学生劳动队继续劳动改造,就再也没有回过生产队了。后来听说公共食堂里饿死了许多人,房东王大娘和她的儿子、唐中富(他后来被西师除名)以及另外几个社员一共饿死六七人,接近10%。
谢韬先生说得好,一个制度好不好,不是理论问题而是实践问题。无论把公共食堂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是通向共产主义的必由之路也好,解放生产力也好,都被社会实践狠狠地搧了一耳光,那就是哀鸿遍野,饿殍千里,4000万同胞饿死在公共食堂这个现代地狱之中。50年后的今天,我们重温这段历史的时候,我们应该记取的是毛泽东的专制暴政,绝不能在williamhill官网
重演。
来源: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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