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ygmunt Bauman(齐格蒙.包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Modernity and The Holocaust)一书中,曾经问过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事实上,他问的那个问题几乎是二十世纪下半叶 ---- 在经过两次世界大战、无数极权政权、种族清洗屠杀 ---- 各个学科的研究学者都在问的问题。
Bauman问的是:为什么那些平常温文儒雅的人,一旦穿上军装,就会变得邪恶?
是啊,Why good people turn evil?
每个学科回答这个问题的方式不一样。在哲学,比较常见的是反省理性的宰制、或本质主义造成的去人性化。或者如Hannah Arendt,在修正了Kant的"根本恶"(radical evil)的概念后,改而提出"平庸之恶"(banality of evil),从而思考人们的"不思考、不行动、不负责"所能带来的最大邪恶......。
但在社会学,则对理性的反省变成了对现代性的反思。至少在Bauman,"大屠杀的每一个‘要素' --- 即那些使大屠杀成为可能的所有条件 --- 都是正常的......‘正常'所指的是完全符合我们所熟悉的文明、及其指导精神、精髓、和它内在的世界观。"(Bauman,1989:8)换言之,"Bauman的论证是,大屠杀并不是现代性的偏离或脱轨,而是它的后果。"(Kaye & Strath, 2000:15)
借用郇建立的话来说,就是:"他(Bauman)明确指出,现代性是大屠杀的必要条件,尽管现代性不是大屠杀;但如果没有现代性,大屠杀不可能发生。在鲍曼看来,大屠杀的发生是现代性的雄心、官僚体系的配合和社会的瘫痪等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见:郇建立,〈现代性的悲哀〉)
可是社会心理学的思考进路显然略有不同。
社会心理学家菲利普.金巴多(Philip Zimbardo)试图用心理实验回答同样的问题。在他2007年出版的《路西法效应:在善恶的边缘了解人性》(The Lucifer Effect:Understanding How Good People Turn Evil),就是Zimbardo著名的心理实验"史丹福监狱的实验"(Stanford Prison Experiment)的记述及阐述。
晚近几年,特别是在伊拉克战争中,美军的虐囚事件一再发生,于是Philip Zimbardo决定亲自记述这个三十年前即引爆学术界的实验。
史丹福监狱的实验"因为是观察虐待的问题,所以这个实验的设计大约是,挑选自愿受试的健康大学生,然后将他们随机分配成"守卫"和"犯人",接着模拟监狱的环境。
结果?结果扮演守卫的学生越来越残暴,而犯人更是几乎精神崩溃......换句话说,不到两个礼拜,情况就失控了、实验不得不停止......。
Zimbardo认为,从这个实验可以知道"情境力量"和"团体力量"对一个人的影响力。
--- 但这个答案足够了吗?
我想,对这个问题有兴趣的朋友,除了《路西法效应》,还建议一并读《电醒世界的人》或《打开史金纳的箱子:二十世纪伟大的心理学实验》。
《电醒世界的人》是社会心理学家史坦利.米尔汉(Stanley Milgram)的传记,但主要也是在记述Milgram著名的"盲目服从权威实验"(中文版wiki请见:此)。如果没时间读传记的朋友,则可以直接读《打开史金纳的箱子》,里面也有这个实验的介绍。
Adolf Eichmann(被称为纳粹的"死刑执行者")在接受审判时,试图以他只不过是"听令行事"来推卸责任。Milgram的实验很有点类似,Milgram自己就说:
"在法律和哲学上有关服从的观点是意义非常重大的,但他们很少谈及人们在遇到实际情况时会采取怎样的行动。我在耶鲁大学设计了这个实验,便是为了测试一个普通的市民,只因一位辅助实验的科学家所下达的命令,而会愿意在另一个人身上加诸多少的痛苦。当主导实验的权威者命令参与者伤害另一个人,更加上参与者所听到的痛苦尖叫声,即使参与者受到如此强烈的道德不安,多数情况下权威者仍然得以继续命令他。实验显示了成年人对于权力者有多么大的服从意愿,去做出几乎任何尺度的行为,而我们必须尽快对这种现象进行研究和解释。"
简单地说,Milgram的实验请测试者扮演"老师",老师必须要测试学生,而每当学生答错问题,老师就要按下电击按钮,电击答错的学生,而且电击伏特数一次比一次大。(老师和学生分在两个不同的房间,老师看不到学生、但能听到学生被电击后的惨叫声)
结果出人意外,多数人尽管在过程中感到有点良心不安,但多数还是会服从实验人员的要求,继续电击学生......(当然,学生是由工作人员假冒的,并没有电击这件事发生)
这个实验后来经过改变、在世界各地都做过,在经过整合分析后,研究人员惊讶地发现,每个地方都有将近66%的人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愿意对"学生"施以足以致命的电击伏特数。
其实Arendt在她写的Eichman in Jeruselem也提过类似的想法。
宋国诚在某篇评论Arendt的文章中也提过:"在阿伦特看来,被世人视为冷血杀手的艾克曼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妖魔鬼怪,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平凡的、和你我长相相差无几的人。他之所以签下"最后处置"(final solution)─屠杀犹太人的命令,是出自一个再平常也不过的动机,那就是服从,他之所以犯下弥天大罪,是因为他根本"不思考",他只是像机器一般顺从、麻木和不负责任。"平庸"是指一种"无思性"(thoughtless)和"无判断"(disoriented),是一种深植于人性中对道德的轻率、逃避和扭曲的"反人性恶性"。"
其实Bauman也读过米尔格拉姆(Stanley Milgram)的著作《社会世界中的个体》(The Individual in a Social World)和《服从权威》(Obedience to Authority).
Bauman同意服从是一个问题,而且,就人类有服从权威的习惯看来,"最令人恐惧的消息不是"这"也会发生在我们头上的可能性,而是我们也可能去进行大屠杀的观念。米尔格拉姆的实验表明,是的,我们过去能够那样做,而且,如果条件合适的话,我们现在仍然可以。"(见:郇建立)
--- 换句话说,问题只怕比我们想得还可怕 : 我们不只有可能成为受害者,我们也有很大的可能成为加害者。
确实,对于问题,为什么一个平常好好的人,一个好好先生、好好小姐,在群魔乱舞的年代,在穿上一套制服以后,就会变了一个样?
我们或许很难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去指陈如此幽暗的心理过程是如何开始变异的......。但,即便不会只有单一的答案,可是知道可能的原因,至少让我们得以有预防的可能与机会。
《路西法效应》的英文版在2007出版,2008的四月就有中文版上市,算是蛮快的速度,我在此特别推荐给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