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月底,北京城似乎渐趋平静,我也回到学校写论文。6月3号中午,突然传来军队进城的消息,听说打死了人,市民抬着尸体游行抗议军队滥杀无辜。直觉要出大事,急忙到学校理发室剪了头发,为的是万一和军队冲突的时候,不会被轻易抓住。然后去食堂吃了面条。大师傅特意给的特别多,叫我们吃的饱饱的去天安门。
6 月3号夜里,我留在广场。记得到最后广场上所有灯光熄灭时,我们学校是在纪念碑的东北侧,紧靠旗杆的方位。我坐的位置大约在从纪念碑中央台阶向东数第三根旗杆的地方。大家都把学生证放在贴身衣袋里,以便将来容易认领。很多同学互相交换了家人的联络方式,相约谁能活着出去,一定帮大家带个口信。有人拿出桶装的可乐,再把口罩浸湿一次,好抵抗催泪弹。我们几个男生把包里的饼干糖果凑到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饭。我们都没有害怕,尽量地坐在前排,以保护后面的女生。大家平静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之后好像是侯德健劝说大家撤离。
灯光再度亮起,清场的时刻到来了。我们的身边站满了戴钢盔持枪的军人。坦克聚集在广场的北面排成一行,炮口指向我们,并开始碾压帐篷。有军人向纪念碑的浮雕上射击。那样近距离的枪声,听起来像舞台剧的效果。稍后,女神像被推倒,大约在4点多钟的样子。不时有流弹擦着我们头顶飞过。这时站起来就有被射中的危险。身旁一位女孩,用笔记录着当时的每一步骤和时间。我们将她围在中间以防被大兵发现。
我们学校撤出广场,到历史博物馆门前的时候天刚亮,大约在5,6点的样子(我记得走过纪念堂的时候天还黑着,是在灯光下走过军队和坦克拦出的狭长通道,撤出时有军人殴打学生,还记得耳边军人的嘶吼和女生的哭声)。大家手挽着手,一辈子再也没有和谁这样生死相依地紧紧靠在一起。当和另一队学生相遇时,我对一位戴眼镜的男生说,我们一定会回来!我们久久对视,目光里是彼此的鼓励。他沉默,但他的手,死死地与我相握,直到两条队伍分开。
我们刚撤到历史博物馆门前,身后广场上响起密集的枪声,持续了至少5分钟。当时很多同学都要回去看看,被市民拼死拦住。枪声过后广场的情形我没有看到,也成了我心中近二十年的谜。但是,六部口的屠杀我亲眼得见。
当时我刚走过音乐厅,突然好多自行车从长安街飞速拐进来,骑车的人高喊, 往后退往后退! 紧接着催泪弹和密集的机枪弹雨就一起来了,我身边一个穿白衬衫的瘦小男生好像是腹部中弹,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什么叫血光四溅。
我家住得不远,路也熟,不顾身后的硝烟和子弹,拉着一个同学穿胡同奔到宣内大街西单路口,有几个骑车的学生哭着拦住我们说,六部口压死好多人,让我们过去看看有没有本校的同学。我们就又沿着长安街北侧拼命往回跑,这时坦克又冲过来了,烟幕中听到有人喊:坦克编号是106,大家记住!我们躲在电报大楼外的一堆砖头后面躲过了扫射。浓烟滚滚中,清晰记得枪口的火光。这一轮机枪和催泪弹过去,我看到音乐厅路口的铁栏杆被压成麻花,路边学生的尸体是成堆的。我的身体止不住地一直抖一直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在北京6月朝阳下刺骨的寒冷。我想,大家至少都记得自己学校有多少同学没能回来吧!
值得欣慰的是,我们学校30几个学生用军大衣和草帽,掩护了一名年轻的德国记者,使他得以在枪林弹雨中拍下自军队冲出大会堂,坦克碾压帐篷,推倒女神像,直至大家开始撤离的过程。出了广场,我们把泪流满面的他托付给市民,大家说,把摄像机扔了,否则再碰上军队会太危险,但是,舍命也要帮他把录像带传出去!在这里,向我那些勇敢的父老乡亲致敬!
学校在东边,不能跟着大队走,我和同学两个人穿胡同。公用电话前排着长龙。可一听我们说想给学校报个平安,大家马上闪开让我们先打。一群市民把我们领进院里,关上院门,端来热水,要我们给讲讲广场上的事情。路上,好多市民要给我们吃的,还有人非要给我们钱,关照我们安全的路线,嘱咐我们快点安全回家。印象最深的是一位须发全白的老爷子,摇头感叹,就是日本鬼子占领北京城的日子里,都没这么杀过人!
那天夜里,我的自行车放在南池子。以后的几天,北京大雨如注。6月8号,天刚放晴,冥冥中觉得一定要去取车。出门时,我妈怎么也拦不住,在身后喊:我们揪着心等你回来!汽车不通。乘地铁到崇文门,刚走下北京饭店南侧的地下通道,发现通道的另一头是武装哨兵。回头已来不及了。我停了一会,紧盯着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他的手,握着冲锋枪,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的眼睛。
到了南池子,几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整整齐齐地靠在街边,显然有人整理过。三三两两的附近居民在小声聊天。我开锁推车,两个小伙子一左一右把我挡在中间,说:"你是广场出来的学生吧?这几辆车,我们守了好几天了,不知道车的主人还在不在。有人来取就好。哥们,别害怕,好好儿活!他们长不了!"他俩一直护着我穿过长安街。西边100米开外,就是荷枪实弹的戒严部队。
我的车,不能骑了。车胎破了,一颗子弹,从车后右方打来,把车铃的螺丝打掉一半,然后从车把后面钻进钢管,又从前面钻出来,在车把的前方打出一个放射形的大洞,不是我们想象的圆型弹孔,铁皮向外翻出来,形成一个个尖锐的角,明显是炸子的痕迹。不知道这样的爆炸力要是在落人身上,会是怎样的血腥。在回家的路上,一位修车大爷帮我补好车胎,执意不收钱,说:"学生,赶快把车把换了,马上要大搜捕了,这车太招眼!"
回到家,我妈看见车就哭了,说:"你没看见的它看见了,你没听见的它听见了,它是替你挨的子弹啊!可惜,它就是不会说话!"妈是识大体的,没有让我把换下的车把丢掉,而是冒着风险藏了起来,说,迟早有它见天日的时候!等到那一天,妈妈就是再不能喝酒,也一定和你们一起举杯!
出来时,实在无法把这样一件铁证带出来,所以它至今还被收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20年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一定能等到它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毕业前,照例是没完没了的学习,检讨,写经过,写认识,人人过关,并承诺决不秋后算账。我因为绝食后期曾带同学找校办要求学校出车把绝食同学接回学校,而被重点监控。当时想把一切自己承担下来,赶快让其他同学过关算了。我们系的辅导员,在系里的会上说,在座的都是好学生,将来都是国家的栋梁,你们没有做错事。共产党说不秋后算账,不能相信啊!他哪次没有算账!同学们不要太天真!大家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毕业,工作,没有的事情谁也不要写!这些都是要进档案,跟你一辈子的!那位部队转业的辅导员,因为学历普通,平素并不特别受大家的敬重。但在那一刻,我对这位不起眼的老大哥肃然起敬!
但是,我至今记得,在全校的清洗大会上,一位副校长竟然说:有同学说看到左边的人倒下了,右边的人倒下了,我倒要问问你,你怎么活着出来了!面对如此衣冠禽兽,我当时就铁了心,远走高飞,绝不回来!
93 年,我的一位美联社的朋友采访丁子霖。老太太谈起儿子走后,自己曾一度想追随而去,但后来她说:"我的儿子是为williamhill官网 的未来死的,我也要为williamhill官网 的未来而活。"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天安门母亲。这句话,也一直激励着我和我的朋友们,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沉默,并为明天积蓄着力量。
明天,一定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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