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蓝的耀眼,云白的耀眼。我身轻如燕翱翔着。一幢巍峨的建筑吸引我。我停止飞翔,落在总统套房的窗外。套房里有一对男女,清一色的黄皮肤黑头发。一看到同胞,我有了‘他乡遇知已'的激动。
男子打开考克箱。天呢!一箱子花花绿绿的钞票,扎得眼睛都花了。"这零钱随身带。拿着折子。这是瑞典,这是美国,这是南非......""你当我土著?"女人生气地转过身。
"我根据世界地图来存钱。东西南北中,欧亚南美大洋洲。我要让世界每个地方都有我们的阿里巴巴山洞。将来我骄傲地对我的儿孙说,你的父辈进行了伟大的资金转移。"
"媒体上是你们的声音,就是卧室,也是你们的一言堂。"
"拿着!红色的本子不是雷锋日记,上面写着存折密码。先到澳洲买几个农场,再去阿根廷买几座矿山,曼哈顿的公寓买几幢,南非开普敦也不错......"
"买买买!买那么多东西啥用?我要的是人,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急啥?男人总是你的,捞几把再走。""我怕......""性质都定了,你还怕啥?死的死,废的废,抓的抓,不成气候的流窜出去-他们流亡,我们可不是流亡的马科斯夫妻。"
"我们一起走,走到一个干净的地方。"
"干净的地方有权有钱嘛?出生入死打江山,就为一走了之?宝贝啊,你还是太学生气。话说回来,我喜欢就是这股不成熟劲-太圆滑我还不要呢!"
"我妈说,做人要凭良心。""良心?鱼死网破时还谈良心?你妈幼稚,我爸绝不幼稚。拿着东西快走。"
"我要你一起走。已经捞了这么多,还咋捞?"
"公司挂个名,协会挂个衔,批文转个手,地皮转个户。告诉你,老公不是肉指,而是点石成金的魔指。"
"这么多钱就是子孙后代,十辈子也用不完。""蠢女人,多多益善都不知道?你啥都不要管,只管在黄梅天,把存折拿出来晒一晒。"男子一仰头。
"你这个腐败分子。"我气愤的飞进房间。"你是什么人?从哪来?"男子大惊失色。
"你这个社会蛀虫,你这个政府打击对象......""疯子!我是政府打击对象?"男子狂笑着。"告诉你,我是政府保护的对象。你是啥人,竟敢闯我房间?"
"我是来去自由的天使。你作恶多端,难道不怕报应?"
"马克思主义者从来不相信轮回报应。现在请你出去。"他很绅士地做了个动作。
"我要和你理论-谁给了你贪污腐败的权利?谁给了你......"
"保卫!保卫!"他狂叫着。二个武装到牙齿的马弁冲进来。"快把疯女人绑了。我要让自由天使成为地狱之花。"马弁朝我冲来。悲愤的我,一蹬腿朝窗外飞去。刺刀闪着寒光朝我砍来,我一扇翅膀,融入蓝天白云中。
天依然蓝,云依然白。我身轻如燕在翱翔。但是我的心很重,我要找个地方歇一歇。
前面是一道丘陵。丘陵一层层倾斜,像大寨梯田。丘陵褐色,上面不见一棵树,一朵花,甚至没有一丛绿的荆棘,黄的小草。
这是啥地方?荒凉,蛮夷,萧杀,凋谢。不能说凋谢,凋谢说明曾经茂盛,可这里是不毛之地。
一道红光闪过,又有一缕白烟升起。是刀耕火种,还是烧荒开垦。我收了翅膀停下。丘陵上凸起一坟包,坟包前有一柱香。一憔悴的老婆婆正在烧纸钱。难怪有一道红光,有一缕白烟。
"我苦命的儿啊,你就这么走了?你走后,你爹也走了。妈想跟你们一起走,但是妈还要为你们点香焚纸,所以妈只好活着......
儿啊,你是爹妈的骄傲,是乡亲们的骄傲。你考上大学,全县都轰动。说你省里第一,说你朝廷状元。乡亲们掏出卖蛋钱,表兄妹掏出零用钱,可是恩没报,你就走了。书记说,谁让你多管闲事?儿啊,你管啥闲事把一条命管丢了?县里不让说,村里不让讲,还不许我燃香烧纸,不许我哭哭啼啼。儿啊,这坟包里,没有你的身体,没有你的骨骼,连一小把骨灰也没有......"说到这老婆婆晕过去。
"您醒醒!老婆婆醒醒!"我赶紧上前叫唤。老婆婆双目紧闭,嘴角有一串燎泡。水!我要用水润润起泡的嘴唇,唤醒昏迷的神智。我踮起脚跟朝前望,远处芳草萋萋,绿树成荫,好一派人间仙境。
我朝前奔去。一个全付武装的警察,站在别墅的岗亭里。"马天民同志,请给我一杯水。""你是谁?这里机要重地。"警察很紧张。
"我不是坏人别误会。""形势严峻,咋知道你是否坏人?全国正在通缉......"
"可惜我还没资格上通缉令。警察同志,请给我一杯水,一个老婆婆昏过去了。"
"她昏她的,关你啥事?""人命关天,怎么没一点革命的人道主义?党教育你多年,忘了为人民服务的宗旨?"
"老婆婆?她是干啥的?她怎会昏过去?你是什么人?到这来干什么?为什么要帮她?"他打出一串问号。
"你是安全局的?"我冷笑着。"我是远东最大的高尔夫球场门卫。"他骄傲地一挺胸。
"球场门卫要用警察?""首长来视察,没有警察就不能保证安全。"
"在球场上签合同搞贸易?抓改革促国事?"我冷笑着。"当然。"他一挺胸。
"你先给我一碗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屠浮。""她昏倒还没经过政治审查。"
"她在祭奠儿子时昏过去。""在哪?""就在前面丘陵上。""这么说,她是监控对象。"
"都这么老还监控?""监控不分性别老少。如果需要,死人也要监控。她祭奠的坟上有没有碑文?""没有!里面甚至没有尸体。"我愤怒地说。
"这正是组织需要的情报,立功时刻到了。"他欣喜地操起电话。
"我要水,你打什么电话?"我气急败坏地嚷着。他微笑着朝后张望。别墅里窜出若干身影,正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我奔来。好家伙!一,二,三,四,五。一身剽悍一身杀气,腰间还插着家伙。
"快!就是她。"警察拦着我。"你这条看门狗。"我一脚蹬去,展开沉重的翅膀,一点点飞上天。
"目标-前方。高度-20米。一,二,三开火。"炮弹带着呼啸朝我射来。我一俯冲,一旋转,一冲刺,朝蓝天飞去。飞啊飞,我的翅膀越来越沉重。洁白的云彩托住我翅膀。
天依然蓝,云依然白。虽然我还在翱翔,但是绝不身轻如燕。前面是什么?黄呼呼的一片一望无垠。是甸甸的秋麦,还是灿灿的向日葵?
天呐!即不是秋麦,也不是向日葵。江岸决堤,黄浊翻滚,恶浪扑天,涛急浪高。墙摧了,屋倒了,人仰了,猪翻了。母亲携儿落水,爷爷抱孙扑腾,皓首老妪,稚儿嫩娃在恶浪中翻滚,一个旋涡就没了踪影。悲愤的我一头扎下。我要用嬴弱的肩膀,救起受难者。一个大浪,打湿我的翅膀,我栽进水里。不行!我的力量不能挽救生灵,我要发SOS给党中央,让党中央调动全国力量救灾民。
快飞!快飞!快快飞!
前面是什么?一片灯火辉煌,映的月亮失色,银河黯然,隐约还传来丝竹弦乐。如此繁华,堪比天堂。"快......快!"我上气不接下气,飞进大厅。
大厅摆着几十张桌子,桌上堆满山珍海味。嘉宾如云,美女如云。"快!不得了了!"
"干什么?"一个德高望重者放下酒杯。"发......发大水了!不!黄河决堤了。"我一个劲地摆手。
"我还以为是啥大事呢!"他松了一口气,拿起一根牙签。
"尸骨累累还不是大事?你说啥是大事?"我愤怒地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williamhill官网 人。快!早一分是一分,早一秒是一秒。鲜活的生命......"我双手掩面。
"没看见我们在开会?""你们在大吃大喝。""不吃不喝叫庆功?""庆功先放一放,老百姓命悬一线......""要革命就要有牺牲,死人的事经常发生。"他端起酒泯了一口。
"什么事?"一个女人气宇轩昂走来,背上仿佛有鲸鱼骨撑着。这女人有江姐发型,有强悍微笑,频频出现在镜头,比黄梅天的蚊子让 讨厌。
"一傻女人竟调动我们抗洪......哈哈!""笑啥?难道你们不是人民公仆?"我怒吼着。
"我是人民公仆,但不是你的公仆。"女人冷笑着。"你咆哮公堂,现在宣布对你刑事拘留。警卫!马上把这个犯上作乱的女人绑了。"话音未落,四周响起‘劈啪'声。
"全体一致通过对歹徒的处理决定。"‘劈啪'继续,掌声继续。"呸!你们这群畜生。"我愤怒地吐了一口痰,一蹬脚,离开了群魔乱舞的阿房宫。
天依然蓝,云依然白。翅膀沉重的扇不起,心沉重的快坠落。我发现有个黑影跟随我。任我俯冲,任我旋转,它始终不离不弃,如影随形。"你是什么东西?"既然逃不掉,干脆来个面对面。
"我是受计算机中心控制的导弹。""你干吗像幽灵跟着我?""因为接到命令,要一炮蹦了你。""谁的命令?""我没有回答你的权利。"
"死到临头,总该知道谁要我的命?""安全部!""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啊。"
"不需要认识,只为你犯罪。第一,私闯首长卧室并行凶;第二,和暴徒家属搞在一起;第三,大闹庆功会妨碍公务。第四,酝酿一场新的暴动。"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不让你点,你就不要点-黑暗中照样能活。"
"狗也能活,猪也能活。我们要活着而不是生活。"我斩钉截铁地说。"既这样,你就付出代价。""不就是一死?"我冷笑着。"消灭你前,还有啥话要说?"
"我问你三个问题。第一你咋知道我行踪?"
"这是世上最先进的导弹。天上地下,水里火里,一切一切,逃不过红外线的扫描。"
"这么说,就是不发SOS,中央也知道水灾?既然知道还开庆功会?""水灾是局部小事,庆功有关政局。你该问第二个问题。""你是克虏伯的下脚料,通用的淘汰货,还是东芝的废弃品?"
"蠢!你以为我是专收二手货的宝钢?这不是民用产品,这是国家尖端科学。我的身价是1000所希望小学的身价。摄象机,录音机,远红外跟踪器,电话窃听器,密码器是世界之最。我的兄弟姐妹绝不比山姆大叔差,有时还比克格勃大叔高一个档次。"
"民脂民膏就为了搞这?也搞‘禳外必先安内'?""不!我们搞内紧外松,内外有别。""你应该把炮口转到东海--没见小日本登上我国的钓鱼岛?"
"登就登,只要不登上金銮殿。""你这个汉奸。难怪要求日本索赔者全进了大牢。"
"你还是管管自己吧。立正!砰!"炮弹射来,我一个跟斗从摔下。黑黝黝的铁窗,黄晕晕的囚灯,一地铺黑鸦鸦的人,一屋子沉滞的恶臭。我醒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带着纷乱带着慌张,带着诡秘带着惊悸。脚步声直奔这里,所有人睁大眼竖起耳。‘况'一个人被推进来。
"不许说一个字,不许发一点声音。"森森的声音,带着沉重的鼻息。这不是女管教,这是男警察。"听见没有?"声音倏地提高了8度。
"听见了!"一个从容而镇定的声音。
脚步远去,窗外传来发动机的轰鸣。"不是一部,而是二部发动机。"大鼻子说。"押一个人,竟动用二辆车。现在几点?""隔壁刚敲四下。""她一定是钦犯!"
我打量着她:齐耳短发,面容恬静。虽光线昏暗,依然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这眸子,睿智如深邃的海洋。
8点一过,新难友就被提审。从抓进来到提审,中间只有四小时。午睡时她回来,即没有涕泪磅沱,也没有心事重重。她淡淡地出去,又淡淡地进来,如清隽悠远的水墨画。
有人呻吟。"你怎么啦?"吃饭的她放下饭盒,关切地问。"我肚子......疼。"
"别惹麻烦。"林妈好心地说。新难友沉吟二秒站起来。"什么事?"睡意朦胧的管教不耐烦了。
"她肚子疼。""她肚子疼,自己不说要你说?你以为你普渡众生?"管教冷冷地说。
"可是她病了。""她病我们会处理。你以为这是大学?你以为她是你学生?"管教的话如又尖又呛。"说!什么地方疼?"
"......我疼了几天了。"病人声音微弱。管教扔下一颗药片。病人用哆嗦的手,把药片塞进嘴。"喝水吧!"新难友把自己的水杯递上。病人接过水一饮而尽。
晚上,还没等病人表示,牢头又把她饭菜瓜分了。看着她饥饿的眼神,新难友把自己的饭拨给她。
午饭来了,又是千篇一律的水煮青菜。青菜化成枯草,耷耷的飘在黑水中。能把碧绿的青菜,煮到这程度实属不易。今天的青菜不但没有油,还没有盐。
所有人行动起来。她们把藏在板缝处的酱菜拿出,有了咸味,就能把饭咽下去。新难友没有酱菜,只能努力咽饭。
病人已经痊愈。她掏出酱菜大口吃。她发现了新难友为难,她一顿。 好了!病人马上要分酱菜给她。既然她能接受别人帮助,她也一定会回赠--来而不往非礼也嘛!
病人突然一转身,用背对着新难友。她显然不愿做施主,虽然昨天她还是被施者。呜呼!williamhill官网 是礼仪之邦,怎么翻脸比翻书快?我摇着头,觑准位置,把一块共产主义牛肉,准确地扔进新难友饭盒。
"你也是为这进来?"大鼻子轻轻问。"你是扔篱笆,还是推垃圾桶?"
"我......难道这也要进来?"新难友惊讶地说。"不但进来,小孙还被逮捕了。"
"这!"她顿住了。她静静看着我,一双清澈的眸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如熨斗熨过。我的心,有了一丝温暖。突然一只手握住我,手绵软而有力,冰凉而温暖。
大鼻子侧过身子。她要用硕大的身子,遮住卧底,让我们进行精神交流。
"我是西安大学的老师。学潮后组织声援团,当局逮捕了负责人。我看形势不对返回上海。一到家,乔装的警车追到门口,便衣把我骗上车。"
"我也是被一个电话骗上了车。彼此彼此。""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她一连用了六个惊叹号。"实在太无耻了。""外面形势如何?""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呢?疾风呢?舆论呢?人心呢?"我一把攥住她的手,死死地攥住。
"死伤有之,囚禁有之,流亡有之,投降有之。"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就是负责人告密的结果。"
"为人师表,如此不堪一击。世界舆论呢?""全线封锁封杀,一丝风也透不进。"
"人心呢?""正在大清理。有的软禁,有的撤职,有的写检查,有的作交代。"
"有的反戈一击。"我冷笑着。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她不停地摇头。"知识分子的败类真不少。进去后没用刑,统统成了浦志高。"
"没有司马迁,没有文天祥,没有甘地,甚至没有......"激愤的我嗌住了。"难道这么不堪一击?难道这么不堪一击?"我抓着她的手忘情叫着。
"嘘!"大鼻子以掩护人的身份,阻止了我的愤怒。
"难道这么多人心都是假的?""有血有肉不假。但血肉能和钢铁抗衡?况且学生已经抗衡了。"她忧郁着,如世纪老人。"我很快会押到西安。你一定要保重自己,相信这个世界一定有光明。"她苦涩一笑,我也苦涩一笑。四目相视,惟有泪成行。
夜幕悄悄降临。她用宽大的翅膀遮没一切。她是圣诞老人,给我带来最好的礼物。梦!妙不可言的梦,幸福快乐的梦!在梦里,我能说,能笑,能骂,能哭。痛痛快快直纡胸臆,淋淋漓漓悲歌一曲。梦中,乾坤清明云散日出,百姓扬眉日月展颜。我歌自己的歌,我跳自己的舞,我鄙视我所鄙视的,我追求我所追求的。一声凄厉警笛,让我从再次跌回现实。
警笛呼啸而来,警车停在院子里。脚步声杀气腾腾。"你出来!"凶狠的声音,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你?这里有30来人,‘你'究竟哪个?彭德怀在监狱,还有个牛头不对马嘴的编号。难道有人比将军的案情更重?
"就是你!"蛮横的声音,带着压倒一切的气势。新难友‘霍'地站起来。
"快收拾东西!快!快!快!"急促的声音,插着三根鸡毛。
"干吗这么急?"管教嘀咕着。"乘这趟特快,那里等着审她。""究竟啥事?""声援学生。""这阵势,我还以为她是杀人犯。"管教嘲讽着。新难友拎着包刚到门口,一付手铐‘哒'地上来,真比老鹰抓小鸡还利索。
"走!快走!"纷乱的脚步朝外冲去。几秒钟后,汽车绝尘而去。停在外面的汽车,引擎都没有熄灭。
她走了,走得匆忙。匆忙如来时一样。在夜幕下来,在夜幕下走。夜幕,你掩盖着一个个肮脏的秘密,你掩盖着一个个无耻的秘密。
她走了,我的心更空虚了。
今天,主管教给琼下了铐,又让甜妞和水水换了房。玉贵大口喘气,气息如缕缕白烟。众人避之惟恐不及。
外劳动来了,她宣布今天洗头。天呐!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洗完头,仿佛刮去一层油垢,洗去一层疥藓,人顿时轻松起来。
晚饭又是清一色的土豆烧牛肉。后来才知道,64后苏联解体,马克思在故乡遭到唾弃。把糟粕奉为神明,把疯子奉为天才,有特色的国家果然能‘化腐朽为神奇'。
"你就是篱笆犯?"饭后,水水对我一笑。水水是上海滩上著名的人物。她勾结情夫,倒卖冰箱,轰动朝野,名声遐迩。她和上菱冰箱厂厂长薛尚礼的风流韵事,绝对可以写半本‘金粉世家'。
"逮捕你的晚上,我印象特深刻。一号子排山倒海的哭,震耳欲聋。老官司说,这是看守所的空前绝后。我以为你一定铐镣加身,可你却没受一点惩罚,这说明管教同情你。"
"廉价的同情有啥用?"我淡淡地说。"以前干什么?""炼油厂打字员。" "上海炼油厂是军管单位,打字员是重要岗位。从此,他们再不会让你打字了。"
"不打就不打。"我装的不在乎,心却明明白白地‘咯'了一下。
"共产党讲究因人而异。知道啥叫档案?细到某年某月拿过谁的针;全到大姨泰山的三弟干啥活。一点瑕疵就是一辈子的阴影;一次口误就是永远的失败。有人全天候监控,有人只使用不提拔;有人终期一生,封顶在此;有人还在幼儿园,已是党的梯队。"
"无耻的档案。"
"档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凶手。它不是风黑月高才出笼,它是胎记,一辈子跟着你,直到你死。大而广,广而细,细而全,全而多。有1234567,有ABCDEFG,有......"
"简直就是克格勃。""不!比克格勃还克格勃。档案就是党史,斗争史,运动史。有的档案比我们年龄还大。"
"难道它诞生在49年前?"我冷笑着。"没坐龙椅就诞生?没同居就有私生子?""延安整风已成雏形,到北京后更成了气候。""康生就管这。""总不会让磊落的彭德怀去管。""果然因人而异。"说到这,我们相视一笑。
"你管档案?""我不管档案,我是听薛厂长说的。档案是好人的七寸,八旗的资本,百姓的生死簿,党棍的护身符。档案把应该平等的人分成三六九......"
"难怪这次游行中,有‘取消户籍,取消档案'的标语。""怎么可能取消?苏联老大哥传下就属这条宝贵。这是垫在龙椅下的基石。还有最重要的一手是......""军队。没有人民的军队,哪来极权的特权?"
"你不傻嘛?既不傻,为啥干傻事?"她惋惜地看着我。"你干嘛的?"既不能解释,我只能转移方向。
"我嘛......""投机倒把分子,久仰!久仰!""你都知道?""全上海都知道,我为啥不能知道?""这么轰动?"她紧张地问。"可以和电视剧‘上海滩'媲美,基本达到家喻户晓。"
"天呐!"她喃喃着。我打量着传奇女人。她约30多岁,脸部保养很好,基本看不到皱纹。单眼皮不但小还有点眯。别小看这双眼,就是它,把薛厂长灵魂勾出窍。
"你不要把我想象成那种人。"她吱吱唔唔。"报上怎说?"
"老生常谈。不就是党和政府如何英明,一举擒获投机倒把分子。据我所知,这不是组织功劳,而是家人功劳-你弟要离婚,于是事情捅出。这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你千万别信报纸。""当然,除了天气预报。""天气预报都造假。""老一套,老的都掉牙了。"我厌恶地说。"分秒听首长指示,时刻过愚人节。"
"你很有思想嘛!""没思想就不会进来。其实我们是天敌。""你说啥?"她吃惊地看着我。"你是这里唯一能和我沟通的人。"
"你因腐败坐牢,我因反腐坐牢--这世界太滑稽了。"我伤感地说。
"这不叫滑稽,叫殊途同归。""好一个殊途同归!"悲愤的泪水,模糊了我的眼。
"你要早点认识我,绝不会犯低级错误。低级在以一时之快,授人以柄。愤怒,就应该把愤怒藏起来。"
"敢怒而不敢言?""这是williamhill官网 人最高的行动准则。你为啥要逞一时之强?"
"难道这是逞一时之强?"我愤怒地问。"为了平安而苟且,这是行尸走肉."
"不做行尸走肉,就要付出代价。让自己失去自由,让家庭遭受重创,让稚嫩的心灵遭到蹂躏......""别说了。"我呻吟着。
"别跟我谈信仰,这是童年的憧憬,青年的抱负。年过不惑再谈,就是傻大姐。"
"可以不谈信仰,但总有是非善恶。"我有些不甘。"溃烂,核心的溃烂;沦丧,一泻千里的沦丧。"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水水叹了一口气。"薛厂长现在什么都不信,只信我们的爱。"她幸福地眯起眼。"上公车时,我先他后;下公车时......"
"他先下车,为了给你一双温暖的手,以免你摔个跟头。"我冷笑着。
"是啊!"她幸福地笑了。"筷子掉地,他先用手绢擦,然后放在嘴里泯。"
"好一个用唾沫消毒的绅士。""举不胜举的小事,让我感动一辈子。"眯眼里露出二条幸福的光辉。
"好一个旷世之爱。是否还惊天地,泣鬼神?"
"你说的真好。"她扭怩着。"我有出头日时,一定聘你做秘书。检察院提审后,就喜欢和我唠家常。特别喜欢听我们之间的......感情。"她顿了一下,把‘爱情'改成‘感情'。
"下一本世界名著的主角,非你莫属。"我冷笑着。
"虽然我们关楼上楼下,但思念穿过厚厚的水泥板。在所有痛苦中,相思之苦最折磨人。"
"拆了板是一家,不拆板也是一家。"我模仿‘红灯记'里的台词。"相会,是寄托;不相会,更是寄托。""你说的真好!""是吗?"我嘴里打哈哈,悲却从中来:在儿子最需要母亲时,我却在听一个滥到家的言情小说。
"从相识到相爱,经历了很长时间。""比入党考验期还长?""我们相爱,但绝不破坏家庭。我爱人是他好朋友......""他爱人也是你闺中蜜友。""是啊。我做棉袄,一人一件。""他买衣服,一人一套。""你!"她吃惊地看着我,从我脸上看到了轻蔑。
"这叫意淫!这叫虚伪!这叫鱼和熊掌都要!""你不能这么说。"她的脸红了。
"你们没有性关系,那就是‘精神恋爱'法。可你们不但有,还有金钱买卖。这就是典型的情色交易。我估计你们还是五好家庭。"
"对啊!我们年年评为‘五好'。我知道你鄙视我......本来他也是热血青年,多年运动让他厌恶,威廉亚洲官网 龌龊让他寒心。正因为此,我们要有原始积累,然后远离威廉亚洲官网 和政治。"
"这是撤退前的掠夺,这是逃亡前的搜刮。我恨你们盘剥民脂民膏,瓜分人民利益。""嘿嘿!"她冷笑着。"就是我不盘剥,只有人来盘剥。你不知道公仆发言时啥嘴脸,批条子时又是啥嘴脸。丑恶超出我的想象,也激发我的勇气。于是我毅然下海,从他们手里抢一杯羹。"
"你为啥不揭发?""你以为我也犯低级错误?""不揭发,还是保护伞;一揭发,置死地而后快。""你现在不幼稚了。"她为我快速成熟而高兴。
铁门响了,进来一年轻女人。管教走了,她还惊慌地站着。
"坐下。"大鼻子很有东道主的热情。"叫啥?""小凤!""这名字有风尘味。"小凤更慌了,一双眸子惊悸地转动。
"星期天也不休息?拘留还是收容?""行政拘留......15天。""15天一关,你一生完了。"
"我......冤啊。"小凤委屈地说。"这女人害了我。"小凤气咻咻地说。"我是纺织女工,钱挣的不多,人累的贼死。上有病歪歪老娘,下有读初中弟妹。想跳槽没有路,想傍款没有貌。""很有自知之明。"大鼻子说。
"今天她拖我出去,散心是假,碰运气是真。兜了一圈又一圈,只得找个面馆坐下。"
"来个守株待兔。"
"突然来了二男人,为我们叫了面后还带我们兜市场。我不想去,但她死拖着我。最后一人买了一套98元的套装。刚在旅社开了房,门就被撞开......"
"好个甏中捉鳖!"玉贵一喝彩。"搞了没?"‘不是人'兴奋地问。"没有。"
"为了一套衣服,把自己贱卖了。"大鼻子翻了个白眼。
"我昏了头......我昏了头。"小凤捂住脸哭了。"审了几遍,确认我们没收钱。"
"收钱和收衣服有什么区别?"锥子眼问。
"收钱是卖淫,收衣服是违法。我完了,我完了。""当然完了。档案上一笔一钢印,一直跟你到死。"水水说。
"我活了30年,一直清白做人。今后我怎么办?"小风一头朝墙撞去。
"你疯了!"大鼻子拉住她。"听姐一句话。回去换个单位,找个人把自己嫁了。然后相夫教子,过一份清贫生活。千万不走回头路。"大鼻子说的很诚恳。
"可我回不去了-我会被父亲打死,会被唾沫星子淹死。"小凤哭的更厉害了,看来她确实不是破鞋。
晚上铺地铺时,小凤探过头来。"你真为这事进来?""是的。""好样的!"她对我翘起拇指。"如果你不嫌我脏,15天后,我一定把你的话捎出去。"
"你逮捕了吗?"我问水水。"和他同一天逮捕。价值不轻,但毕竟是经济案。"
"经济案难道不是刑事案?""经济案一般不会朝死里敲。"水水轻松地说。"检查院说了,台上判不会轻,因为要堵住老百姓的嘴。""台下呢?""当然另有一套操作。"
"是否挖地下通道让你们越狱?"我问。
"你真蠢。"现在轮到她对我表示轻蔑了。"监狱空间大着呢。减刑,保外就医,上诉,假释等等。"
"这些都有条件。""难道不能创造条件?惊天案可融成小小案;小小案可膨胀成惊天案。尺度在谁手里,谁就是赢家。只有想不到,没有办不到。"
"这社会太黑了。"我愤怒地说。"出去后准备干啥?""我不知道判几年。"我无力地说。"我出去后继续干,要干就干大的。"她一脸意气风发。"要是不进来,工厂已经生产。厂址选好,我管财务他管销售,我儿子搞外勤。"
"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可以搞TQC了。"
"今后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她豪爽地说。"你找到东方大酒店的水某就行,她是我妹。"
"谢谢!"我冷淡地说。
"嚎什么嚎!"狐臭咒骂的对象是扁平脸。扁平脸刚提审回来。根据案值,刑期在3-7年。从这刻起,扁平脸的哭就没有停止。
抢了跑道后,狐臭的心情一直很好。甜妞流放另一个号子,现在她和玉贵眉来眼去打得火热。热恋中,不能容忍哭声来破坏她高涨的情欲。
"看见没有?"锥子眼说。"管教又把那个慧叫出去了。"
"管教让她打扫卫生冲厕所,能活动手脚就是大赦。"水水羡慕地说。
"她什么事?""和她父亲一起贩卖假粮票,她父亲绝对是天才,检察院都这么说。"
"可怜的孩子!"大鼻子叹道,她一定想起她女儿。
"和她在一起,还不知谁可怜谁?"水水冷笑着。"她智商很高,你以后会领教的。"这时铁门开了,一少女进来。低头的那一羞怯,绝对是浮出水面的莲花。
"你什么事啊?"锥子眼急急问。"号子里不许谈案情。"慧有礼貌地说。
"这么小的孩子能有啥事?"大鼻子爱怜交加。
"政府绝不会乱抓人。既然判了,就说明我有罪。"慧的回答无懈可击。
"究竟啥事?"大鼻子还想播种母爱。"遵守纪律,别谈案情。"笑餍如花,花中藏个软钉子。
睡觉的哨子响了,众人一拥而上。虽局面混乱,依然遵循强者扩张,弱者紧缩的原则。
"过去过去!"玉贵蛮横地叫着。"你睡过来点。"玉贵已经从管教的身上,嗅到她该拉什么屎。
"不用,年轻轻的挤一挤没关系。"慧不卑不亢地说。
"都是犯人,凭啥让她?"狐臭一边挪被,一边醋海生波。慧大度一笑,缩小自己地盘。
太阳块下山了。夕阳一点点被吞噬。夕阳西下,倦鸟回窝,孩童回家。外面飘来饭菜的香味,传来母亲的昵语。我想起一本书。被打断肋骨的牛氓,静静地躺在沙摊上。看着夕阳西下,看着太阳一点点被海浪吞噬。灵魂一点点被抽走,心被剜的支离破碎。那段描写,曾一次次让我潸然泪下。
今天,失去自由的我,静静地坐在地板上。看夕阳西下,看太阳被暮色吞噬。灵魂一点点被抽走,心被剜的支离破碎。
"怎么还不打水?"有人夺过我脸盆。茫然中,看到一双黑葡萄般的眸子。"又想你儿子了?"
"没有!"我叹了一口气。
"其实世界上最伟大的不是爱情,而是父母之爱。""这话,不像你年龄说的。"我疲倦地说。
"我的苦难从落地就开始。每一分钟,都是苦难的见证。"她疲倦地说。"出事那天,我死活要跟父亲一起去,因为我有不祥的预感。但是我要用行动,来证明我对他的爱。"她果断地说。"女儿不但是幸福的分享者,更是痛苦的同盟者。"
"快乐分享,倍数的快乐;苦难分享,商的苦难。""对!""愚蠢。这不是苦难的一分为二,这是双倍的殉葬,无谓的牺牲。"
"我愿意!"慧把头一扬。"能陪父亲坐牢,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你的幸福观很畸形。"我有些心酸。
"......下了十六铺码头,父亲让我躲一边,自己去兜生意。突然有人朝父亲扑去,我尖叫一声冲过去。""你不该冲出去。"
"你以为我不知道?"慧挑衅地看着我。"正因为危险,所以要冲出去,我不能让父亲一个人危险。""可这违背了他的意愿。"
"四个大汉摁住父亲。父亲跳起来吼着:你不要过来......当他看到我冲过来时,他昏倒了。这是18年来,我第一次违背父亲的意愿。"
"你啊......""我不后悔,我绝不后悔。我根本不怕坐牢,我只怕父亲自杀。进来后他自杀三次。后来管教让我做他思想工作。我向他保证,我一定好好为他活,他也一定好好为我活着。父亲号啕大哭,在我面前长跪不起......"
"不要说了。"我用手掩住脸。我不能冷静地听她叙说残忍的事实。
"抓我那天刚满18。这是命!"她老气横秋地说。"你判几年?""二年,父亲判了八年。""出去后你20了。""出去后我26了。父亲一天不出来,我就一天不是自由身。"
"早生1000年,你一定是代父从军的花木兰。"
"花木兰算什么?如果能代父服刑,哪怕16年我也愿意。"她一脸刚毅。原来坚强不但属于保尔.柯察金,还属于罪犯。
"不知父亲现在如何?"她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吃饭时,她把仅有的一块鸡蛋扔进我饭盒。我要还她,她用眼神阻止了我。这一口鸡蛋,我咽的比糠费劲。
"这么多年,我已习惯这动作:稠的捞到弟妹碗里,干的塞到父母嘴里。"她解释着。
"还读书吗?""不!8岁起我就赚钱。夏天卖西瓜;冬天卖狗肉;不冷不热,卖螺蛳河蚌。返蔬菜运水果,钓龙虾逮黄鳝。有时自产自销化废为宝。"
"怎么个化废为宝?""别人不要的臭带鱼,用银漆刷身子,用红料涂鱼腮,给目鱼点黑,给水产发胖。称死鱼时,手指一摁鱼活动,想不买都不行。"
"你很有金点子。"我想起水水说的话。
"上称时三步曲。先用死鱼垫底,第二小指点称砣,第三再送一把,临走再叫声大妈。三步下来,死人骨头都能卖。"慧笑餍如花。
"......"我想起犹太商人的伎俩。
"为了节省成本,我溜进医院偷石膏。""要这干吗?""做豆腐啊。""这也太吭人了。"我突然有了厌恶。
"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她爽快地说。"100元在你眼里,是什么概念。"
"能买100斤大米,能买30本杂志,能买一套衣服。"
"在我眼里,100元能买一条命。"慧严肃地说。"为了100元,父亲爬上50米的烟囱。看他佝着背,赤着脚,瘸着腿,拎着油漆桶爬上去时,我的心碎了。"说到这她怒目圆睁。
"为了区区100元,至于嘛?"
"妹妹高烧时,就是缺了区区100元,生生烧成傻子。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激烈地说。"在这个世上,我憎恨领袖,崇拜父亲。春节时,父亲写春联为我们买衣;农闲时,父亲为人写信赚学费。他能编剧本,写小品,还能吹拉弹唱。"
"我绝不怀疑。能造出假粮票的,绝非平庸之辈。""你还是应该读书。"
"其实我父亲才应该读书。你看我身上衣服。"她骄傲地挺起了胸。标准的土蓝布,穿在她身上美不胜收。"布是父亲织的,衣服是父亲裁的。"我仔细一瞅,无论裁剪还是做工,绝对可以和‘朋街'媲美。
"父亲说......父亲说......"她充满感情地,喋喋不休地谈着父亲。她有理由憎恨领袖,她有理由崇拜父亲。
晚饭时,水水扔给我一截鱼尾巴。虽然我不喜欢搞串联,我还是回赠了一块牛肉。
"我最恨她。"洗饭盒时慧凑近我。"我和她誓不二立。"
"为啥?""要是她不腐败,我家就不会这么穷;不穷的话,不会造假粮票,不会蹲大狱。所以我恨她!我恨她!"慧的眼里蓄满了仇恨。
"你应该恨这个体制。""我不知道啥叫体制,我只知道恨恨恨!"慧咬牙切齿,简直是磨刀霍霍。一朵原本美丽的莲花,过早地沾上了淤泥。这是谁之过?
‘沙沙沙'。门外传来扫地声。晚饭后,慧被管教大妈召出。这不是扫地是恩赐:让麻木的四肢活动一下,让疲惫的心舒展一下。
"你们要是再说话,休怪我不客气。"管教妈发了飙。"不要以为自己是经济案,就把尾巴翘上天。"她的眼直直落在水水身上。
"吃着碗里,不要瞅着锅里。"她话中有话。"不要把政府的政策,拿来搞交易。"天呐!这不是说我吗?我把眼角朝慧扫去,慧痛苦皱着秀眉。是啊!这管教大妈也忒没水平,就是现炒现卖,也要不露痕迹转几个弯啊。
主管教拿着一张纸走来。"凡是叫到名字的全部出来。"于是一串螃蟹被拉出去。"脸朝墙手抱头,蹲下!"裂帛样的尖叫,在头上炸响。琼贼头狗脑蹲下后,朝我做个鬼脸。真是‘少年不知辱滋味'。
管教押着俘虏朝院子走,沿着布满灰尘和铁锈的楼梯上了四楼,来到一个空旷的屋子。屋顶呈锥形朝四周扩散,倾斜,简直是卡西摩多栖身的钟楼。屋子里满是蛛网灰尘,铁窗高高,遥不可及。
"打扫卫生!"管教一声吆喝。众人挥着家伙一涌而上。一团团蘑菇云冲天而起,一只只蜘蛛即刻丧命。拖把扫帚轮番上,个个如下山猛虎。半小时后房间干净,人人却成了泥潭里滚出来的猴。我正想把灰抖一下,管教一声吆喝,只得下楼。
卸下卡车上纸箱,然后搬上楼。纸箱四四方方,沉沉实实。几个月的折磨,使我虚弱不堪。空手上楼尚喘息不已,要扛大家伙更力不从心。我咬着牙,抖着,簌着,喘着,颤着上了楼。
搬完箱子,泥猴成了落汤鸡。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传来最高指示:拆箱劳动,日产量100盒。
箱子里装的是市场上最紧俏的‘强手棋'。我们的工作是把棋盘分割包装。我低头拼命干。8小时里要完成100盒,就是说4分钟要完成一盒。从分割到码放,从码放到包装,4分钟实在太紧迫。
太阳下山。管教用手帕捂着鼻子登记产量。当我报出产量时,管教的白眼,恶狠狠地翻上来。我郝颜而退。
第二天,我使出浑身解数拼命干,连尿都憋着。我不是情愿为看守所创造利润,我只是捍卫我的尊严。尽管如此,收工时还是遭到管教的冷脸。
连着几天,产量的花魁的是慧,榜眼是玉贵,水水是殿后的冠军,不但被管教训一顿,还收获白眼若干。"完成产量的加晕,没完成的割晕。"管教锁上工具箱,押着犯人下楼。
蜿蜒的队伍,如一条气息奄奄的白蛇。多日苦干,多日不洗澡,衣服上,手臂上,纵横交错印着白花花的印痕。不要说管教掩鼻子,就是自己,也能嗅到强烈的臭气。
我的身子粘成一团。要是做粘蝇板,苍蝇的密度一定很可观。我多想能洗个澡,那怕冷水,那怕脏水,那怕苏州河水,可是......
从明亮的院子进走廊,只觉得眼前一黑。走廊尽头是囚室。正要进门,猛地发现门上反吊着二个大活人,二个肩并肩的大活人。世界上没有什么画面,能比这更触目,更恶心。
铁门开了,我侧着身子,从门缝里挤进。我像一条发臭的狗,巴巴地坐在地板上。外劳动来了,每人侧着身子蹲在粪桶边(吊着的人把门堵了)接受一勺不冷不热的水。用这点屁水擦身子洗屁股,直到水又黑又腻。
这是精神虐待,也是肉体虐待。一手软一手硬,一直是党的精髓。让你痛苦,让你的精神崩溃,让你像一条狗一样跪下投降。这一刻,我理解为什么有许多人在狱中自杀。
太阳还没升起,犯人拔寨开营直扑4楼。"为啥这么早?"A管教打着哈欠。"对方催货催的紧。"B管教皱着眉。
"昨天不是超额完成了吗?""抓紧做,再订下一批货。6.4后,国际搞制裁,不要说看守所揽不到货,许多工厂也开不了工。"
"这些帝国主义反动派,打倒他们!"A管教气愤地说。"‘打'了50年,也没有损失人家一根毫毛。搞不过他们搞自己,好歹一搞一个准。"
"老揽不到活咋办?没活就没利润,没利润就没滋润的日子。"
"好在这次上级发了许多钱。"B管教有了笑容。"应该发--稳定上海的功劳全是我们的。我们不出手,哪有今天的好形势?""唉......都说我们是人民警察。""人民是什么东西?"A管教轻蔑地一瞥嘴。
我低头干活,没一秒钟的喘息。身上冒出无数泉眼,胸如风箱,喘息阵阵。一阵金星朝我扑来,我知道我脱水。墙角处有一只保温桶,里面空空如也。我拧开龙头,‘咕嘟咕嘟'猛灌一气,直到肚子膨胀如鼓。
快干!脑子里盘旋着这二个字。我不能在报产量时和白眼相遇。我已经一无所有,我要保护我仅有的自尊。
水水也玩命干。她连落在眼角头发都不去撂,只是不停地甩着头摔着发。
"孙宝强多少?""90!"管教的白眼又上来,不过只有1/3。
"玉贵多少?""130!""好!"管教不但颔首,还有微笑。
"周慧多少?""150!""好!很好!"管教颔首加大笑。
"水水多少?""70。""你怎么老是完不成?"管教嗤之以鼻。水水诺诺退下。
小蟊贼毛雄赳赳地报上数字。这些扒手果然厉害。想想也是,没有鬼斧神工,怎么能把别人钱包变成自己的?
"大家听好了......"管教一边放工具一边说。"从明天起,每天产量提高到130。"
"啊!"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既然有人能做到150,产量就要朝上提。老规矩:完成加晕,没完成割晕。"管教的口气如硬崩崩的石头。
"外劳动!"管教打了个哈欠。"今天洗澡水热不?""热!""你把包拿下,我要洗澡。"
就是牛,干了一天活,也能跳进河里滚个身子。凭什么不让我们洗?
琼端起水煮萝卜,呼哧呼哧吃的欢。她今天没过线,又被训一通,但是一点也不影响她食欲。"我说慧啊,为了吃晕你死命干啊。"
"我根本不为晕--我有过半年吃糠咽菜的记录。"慧的眼角一翘。
"那你为啥害我们?你产量一高,我们跟着倒霉。"
"哈哈!"慧发出银铃般的笑。"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我恨城里人!我恨!我恨!"她的眼,直直朝水水射去。水水紧皱双眉,脸色晦暗,无力地倚在墙上。
"你要体现自己价值,你就报复我们?"我生气地问。
"老天爷没给我城市户口,但我绝不比城里人差。"慧的眸子一闪一闪。"我要让她趴下,如条死狗一样趴下。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干300盒,甚至500盒。"慧恶狠狠地说。
只要给她一个基点,一条杠杆,她一定能撬起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