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女囚(三十) 坚强的老狐狸

作者:孙宝强 发表:2009-06-01 1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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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的老狐狸真名叫吴胜明。2004年,重庆电视台龙门阵节目采访过她;2006年中央电视台也采访过她。采访结束时,她提出二个愿望,一个是捐献自己遗体;二是写一本自传。她因诈骗罪被判死缓,后减刑回家,做公厕管理员。)

一匹一匹布料扛上楼,一台台缝纫机扛上楼,一盒盒纽扣配件全都扛上楼。

"从今天开始加工校服。这批货量大时间紧,规格多样,完成任务有一定难度。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加班加点。"朱中队长神情很十分严肃。"12台缝纫机,拣12个娴熟缝纫工,其余做辅工,12人分三道流水线。"

"4人钉纽扣,4人搞熨烫,2人翘边,8人剪毛......"388一一分配。我的工作是剪毛,兼管全组卫生,用水打饭洗碗一应杂活。

8点不到,朱队长来到小组。她抽查质量,了解辅料供应情况。"朱中队长,昨天我组破了九大队日产量最高记录。"老狐狸呈上报表。朱队长检查成品,嘴角有了微笑。

她有理由笑。从裁剪到拷边,从纽扣到针脚,每道程序不能有一点差错。有1%差错,就是100%的次品。既要运筹帷幄,又要事必躬亲,每件校服都浸透她的心血。为了保质保量,朱队长制定了'红旗谱'---每天收工前,宣布红旗谱的擂主和卫冕者。

这一招太有效。从早上6点到晚上10点,缝纫机马达轰鸣,流水线绝对流畅。解手秋风扫叶,吃饭囫囵吞枣。‘急'是口头禅,‘快'是行动准则,工场间成了战场。

收工后宣布擂主大名。擂主不是有水分的GDP,也不是膨胀的报表,而是用数字说话的魁首。这魁首就是年过60的老狐狸,她蝉联擂主已经三天。监狱有规定,年过60的产量减半。老狐狸不但产量不减,还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不可能!"短兔生气地扯着耳朵,她的表现不逊于狡兔。她是当年妇教所的三八。"是否搞错了?"长脚也满脸疑惑,她身手敏捷无愧于猛虎。没有敏捷能扒钱包?"莫非有猫腻?"小红很忿忿。她干起活来,简直就是自己放的一把火。"羞煞我也!"600大吼一声。她是服装厂正宗科班。

"当年她女儿死,产量都没拉半分。你们和她比?"38一摔剪刀,四员虎将讪讪退下。老狐狸微微一笑。不是流芳百世就是遗臭万年,这是她人生箴言,也是她的核动力。

"把成衣搬下去。"朱队长一挥手,老狐狸一跃而起。山一样的衣服压在肩膀,让她有了扛山之感。就凭这一点,她赢得了我由衷的尊敬。

"夜宵来了。"有人喊着。监狱规定,加班超过22.00有夜宵。"收工!"老狐狸一个漂亮的刹车,完成最后的封口。我拎起铅桶打来烂糊面。

"从明天起我让贤。"老狐狸说。"让贤为了调动积极性,我保证年底红旗属于我组;我保证你出狱后我也出狱。""是嘛!"我敷衍着,连说话力气也没了。

"虽然你三年我18,我的心态比你好100倍。当年上诉,我戴着手铐脚镣在生死线上徘徊了300天。在300天里,我天天晚上做伏卧撑。"

"老吴!""啥事?"老狐狸箭一般射出去。我看着她的背影:佝偻而矫健,干瘪而灵活。一个年过60还要吃18年官司的女人;一个失去千万家产的女人;一个失去唯一女儿的女人,一个丈夫背叛她的女人--女人该有的她没有;女人不该有的她全有。

夜深了,她拿着本子和笔走向小监,又要挑灯挥毫。她是一艘核潜艇,航行永不停止。

让贤果然有了效果。四员虎将盯着擂主宝座。卫冕的要成功,下野的要上台。小组气氛如温度计掉进开水。昨天和今天杀出一匹黑马。还有半年就出狱的方独占榜首,这让四将又嫉又恨。他妈的,6个月还和我们争高低。

半夜,一声尖叫划破寂静的夜,朦胧中有人争吵。我翻个身沉沉睡去,堕落到梦的尽头。
"终于见分晓了。"门打开后,小红激动的冲出来。"阿庆嫂和沙老太婆打起来了-蜜月结束。"

"什么蜜月?"长脚问。小红诡谲一笑,哼着小调走向缝纫机。"有事等队长来说。"老狐狸朝600使个眼,提起衣服朝针下推,一串麻利的‘哒哒哒',如精灵跃过琴键,落下一串串玉珠。

朱队长拎着钥匙走来。"报告中队长,我有重要事汇报。"600嚷着。

晚点名时朱队长说:"劳役反映了改造,绝不容许移花接木。发现一个处理一个。"

"朱队长,这事我有责任。我出让擂主,是让小组有竞争力。想不到方欺骗政府。"老狐手按胸口极其沉痛。

"扣分写检查。"朱队长沉下脸--她可以容忍犯人笨拙,不能容忍欺诈。

"减刑泡汤了。"小红因为兴奋,露出粉红牙床。"方担任了二年劳动组长。借到我组,本想锦上添花,可惜画虎不成反成犬。"小诸葛摇着头。

"先把指标送人,再反戈一击--既讨好老狐狸,又靠拢政府。"短兔说。"600是条狗,谁有骨头听谁的。"

"这么说,又是老狐的反间计?"长脚激动地问。"谁让她得罪老吴?连反间计都不知道?"小红一按电源,缝纫机吐出一串欢快的节奏,犹如她的心跳。‘ 卡'地一声。

老狐拿着螺丝刀钻进缝纫机,五分钟后缝纫机又鲜蹦活跳。"你真行。"小红翘起拇指。

"吃的盐比你饭多,走过的桥比你路多。""那是!当年您的玉照都上了头版头条。"

"我和陈壁君不但关一个号,还是闺中密友呢!"老狐狸爽朗地笑着。"有空给你们摆摆龙门阵,说出来吓你们一跳。""嗨!"小红把头一顿,完全是日式鞠躬。

"洗澡。"贾母像一只球滚来。"等交货后再洗。"老狐头也不抬。贾母乐了,多余的热水能孝敬劳积会,这是个好买卖。我叹了口气,头发成了油饼,牢牢贴在头皮上。

‘哒'皮带断了。片刻,一个清瘦的女子背着工具包来了。"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琴,联合丈夫弟弟,杀了仇人。"

"报纸我看过。她丈夫已出狱,就等着和她相会。"短兔羡慕地说。"回家探亲前,队长让她吃避孕药。"

"她收工后不停地写感谢信,写认罪书,写新生书......""她还没新生呢?""快了!为新生而预支感谢,你不妨学学。"短兔对200说。

200只有18,她不但是杀人犯还是纵火犯,当年上海武进路的案件轰动整个上海。

"琴的案子得益于知青政策,也得益于舆论。她肯定提前出狱,因为这是活广告。"小诸葛分析着。"皮带已换,请你一试。"琴从缝纫机下钻出来。

校服交货后,盼望很久的休息天终于来到。小组上午搞卫生,下午自由活动。

"谁要挖耳朵?"600高举耳勺。"我要。"短兔一个百米穿杨。600长着一张娃娃脸,五官分明皮肤细腻,远看近看都像纯情学生。男友进牢后,她闪电般和男友之哥苟合,还生下了女儿。婆婆问她女儿是哥还是弟时,她反问:都是你孙女,难道还有区别?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不挖是我的错,你不让我挖这是你的错。挖耳技术,堪称一流,如若不信,当场验证。"600念念有词。有特色的招牌挂出后,身边形成包围圈。

"一个个排队,williamhill官网 是礼仪之邦。舒服不?"600一边挖一边征求顾客意见。

"当然。""比起那......滋味如何?""各有千秋。""好。"600猛地抽出耳勺。

"再挖挖嘛!""我为人民服务,不是为一人服务。""你不就惦念午餐肉?""我惦念猪肉,你惦念人肉-反正全是一个肉。"600把有绒毛的一面伸进去。

"真好。"短兔忘情地呻吟。600又是掏捏又是吹摸,耳朵在她手里成了泥面。"好勒!"就在短兔呻吟加大分贝时,600抽出耳勺结束营业。

"现在轮到我了!"锥子眼赶紧凑上去。"不挖!""为啥?""因为你是......油耳朵。"

"我绝对不是油耳朵。"锥子眼大声叫屈。"你不是油耳朵你是没油水。"小诸葛说。

"难道我不能挑选服务对象?"既然捅开了纸,600干脆赤膊上阵。"那问题......我会考虑的。""敲碎骨头榨不出半两油。"600把锥子眼推出去。

"轮到我了。"小浦东一屁股坐下。坐下就是既成事实。"不挖。""你不是说老乡见老乡,二眼泪汪汪。""屁汪汪也不挖。谁让你穷的叮当响。""老乡不能用钱来衡量。"小浦东坚持原则不动摇。"滚!全监狱轮上也轮不到你。"长脚叱道。小浦东灰头土脑退出战场。

"我来了。"长脚大模大样坐上去。"我可是VIT身份。""重还是轻?""......吆。"

"纪律不要了?"老狐狸远远嚷着。"老吴快来啊。"600热情嚷着。"我等着为你服务呢!""你脚下不蹲着一人吗?""我让你。"长脚赶紧起身。"难道我不用排队?"老狐明知故问。"这个组,应该说整个中队你最辛苦能干!"600递上一个微笑。"你也能啊!"

"我再能,不过是上窜下跳的木偶,绳子在别人手上。老吴你说是不?"600热烈地瞅着老狐狸。

"不是绳子攥在别人手里,而是自己愿意往绳索里钻。"老狐眼一乜。角落里坐着方,她如结板而不能呼吸的土壤。

"她完了。""一员虎将死在你手里。"老狐狸砸着嘴。"谁让她得罪你的?"600冷笑着。

"原来是你们连档模子,坏了她的减刑。"锥子眼睁大眼。"闭嘴。"一声叱呵,锥子眼赶紧踅出人群。

"回来。听到啥?""没!啥也没听到。"锥子眼哆嗦着。"还有谁听到啥?"

"没有!""我们啥也没听到。"众人七嘴八舌。"这星期争取加一次电视。"老狐话未落,四周已是一片欢呼。"方!"老狐突然站起来。

方因琐事伤人,严打时判三年。她脾气暴躁心地坦荡,手脚敏捷为人豪爽。在3组做劳动组长时积分颇厚。就在快减刑时,调到我组做校服,想来个火线入党。想不到中了奸计,不但减刑飞了,还成了黑典型。

"方!想啥?还不放松放松?"老狐干瘪脸上满是笑。方死死看着她,要有手枪肯定一嗖子。"心情不好?"老狐露出猫耍老鼠的神情。"你这头老狐狸。"方跳起来。

"方小姐啥时减刑走?"老狐挑衅着。"到时开欢送会。""你这个刽子手。"方双目喷火。

"有嘛!"老狐得意地一耸肩。"你-杀-了-你-的-女-儿。"齿缝里蹦出七个字。老狐突然摇晃起来。"快坐。"小红一把抱住她,老狐的牙咬的格格响。

"喝水。"600端起茶杯。老狐一闭眼,豆大的泪珠滴下来。

"哈哈!这是你的报应!你的报应!"方仰天大笑。这天晚上,老狐早早进了小号,破天荒没拿纸和笔,这可是绝无仅有。

"哇!"尖叫在深夜响起。"烦死了。"有人翻个身继续沉睡,这段日子太累了。

"你的手......看看你的手。"尖叫又起。被吵醒的我,发现尖叫就在隔壁。

隔壁住着三个人。一个是一惊一乍的小红,一个是胆小如鼠的南汇婆,还有一个是想发声音发不出的哑巴。

小红是搅水女人,尽管搅的比井钻还快,小号就是不见浪花;小红是条棍子,尽管把金箍棍舞的飒飒,也打不出半个屁;小红喜欢击鼓鸣堂,虽讼奶奶再世,也没机会对簿公堂。南汇婆言必称'我有罪',行必是‘鸡啄米',就是用显微镜,也照不出汇报素材;哑巴呢,规规矩矩劳动,默默无闻改造,舌头只咀嚼而不翻卷。这样的小号是我梦中的世外桃源。

"尖叫啥?"有人不耐烦了。"放下,放下你的手。"尖利之音,有振聋发聩之效。

"应该说放下你的鞭子。"小诸葛加了一句。

"天呐,还在动,还在不停地动。"小红如讲解员,忠实报道球况的每一个细节。

"小红!就事明天说。"走廊尽头传来老狐指示。"还动,你竟然还动!"分贝又翻了番。

"警告小红,再发声音扣你分。""我维护纪律的神圣。"小红委屈的声音走了调。

"一切的一切,等起来再说。"老狐声音不但苍老还很威严。

早上门一开,小红如离弦之箭。"我要汇报。""我知道你要汇报,这月分数不够。"老狐冷冷地说。

"半夜时分,我被奇怪的声音惊醒。我悄悄爬起,看到她的手在裤裆里动。我大声制止,但是她根本不听。""她是谁?""哑巴啊!""废话!哑巴当然听不见。"老狐笑了。

"这是啥性质的问题?这是改造与反改造,革命与反革命的问题。"小红气愤地说。

"你维护纪律......""还有呐?"小红渴望地仰起头。"证明你靠拢组织靠拢党。"老狐拍着小红的肩膀。

"苍天在上。"小红手抚胸膛微闭双眼,陶醉在一片赤诚中。"哑巴自己搞自己?"短兔窜过来,一脸红晕一身躁动。"干活!"老狐把短兔朝外推。"可惜我没看到这场戏。"短兔舔着嘴唇。"这事到此。谁传播谁扣分。"老狐威严地说。半分钟后,哑巴手淫的事,还是传遍楼上楼下大江南北。

"你的--清洁工作--要做!"小红拦着哑巴,费劲地打手势。"呜......"哑巴恐惧地看着她。哑巴长着一头粟发,黑眸如漆,牙白如贝,真是沉鱼落雁。

"拖地--拖地。"小红撅腚做个动作。哑巴垂下眼帘准备逃逸,小红拦住她。突然有人冲来。小红一趔趄,哑巴趁机朝水斗奔去。"你!"小红一跺脚。

哑巴的丈夫也是哑巴。盗窃失手后,他把同案犯的情妇换成老婆,于是哑巴越俎代庖判四年。哑巴曾责问男人为啥要猫狸换太子?男人说,我在里你在外,我迟早是乌龟;我在里面你在里,我就不做乌龟。哑巴说,为这把我诬陷进来?男人说,为了家庭忍痛割爱,稳定压倒一切。哑巴一巴掌朝男人挥去。

她手脚很慢,干啥活都倒数第一。好在有朱队长关照,再加上残疾人优惠,这才没有步小鼹鼠后尘。

"老吴,我要求换监房。"小红气呼呼地说。"哑巴从来不做清洁工作。""监狱都能照顾残疾人,难道你没这胸襟?"""我不能老亏。""上次不是加你0.5分。""哪一次?""就是半夜鸡叫。"长脚不满地说。"这分来得太容易。"

"老吴!这么大事只加0.5?""你说加多少?""这不是汇报是活掐。"小红解释着。

"不就是先看戏后叫唤?"长脚冷笑着。"我这是全天候。""难道你守株待兔?"

"当然。那晚我假装打呼噜,在哑巴动手时我猛地掀开被窝......""一箭双雕。既拿分又解了谗。"小诸葛冷笑着。"这是啥话?"小红大怒。"咱找队长评评理。"

"一把火发火喽!"长脚拍着手叫着。"不是我发火,而是哑巴太下流。"小红义正词严。

"不知道谁比谁更下流。"说着我拿着拖把就走。哑巴固然不齿,但她并没有伤害别人。在黑暗中的觑觎者,才是真正的人渣。

小红是个纵火犯,纵火是因为情夫不让她从第三者转为正室。本来我以为纵火者是李逵式的人物,拎着丈把长的斧头打打杀杀,稍不称心就燃起冬天里的一把火。殊不知小红不但有李逵横劲,还有宋江谋略。明里火暗里刀是她特点;趁火打劫暗中使绊子是她擅长。在我和她同监一个月里,她足足打了我30张小报告。走路快,飞檐走壁有越狱之嫌;说话快,蛊惑人心有煽风点火之意;咳嗽,陈仓暗渡企图变天;拿笔,当然是彭德怀的万言书;就连拎水姿势也是汇报内容:为什么左边低右边高?后来我一见她就打哆嗦,仿佛回到一线天统治的时代。

"老吴!你帮帮我吧!"小红撒着娇朝老狐身上蹭。"你说换就换?"老狐乜她一眼。

"你的指甲嵌进肉,我帮你挖。""好咧!""把脚搁我腿上。""我有......脚藓。""脚藓怕啥?腌咸菜就喜欢脚藓。来!"小红抓住脚往怀里揣。陈皮蜕落,散发恶臭的脚,就这么躺在她的怀抱,十趾直抵乳房。

"闭上眼效果好。"声音轻而柔。小红又挖又捏又揉,臭脚成了泥坯。"怎样?"

"不错。""把我换到你监房,天天享受这一切。""什么?"老狐警惕地睁开眼。"想做赫鲁晓夫?""谁是和路小夫?""你就是。你以为我没耳目?"老狐冷笑。小红凶狠的眼睛逐一扫视,最后停在南汇婆身上。

"没有,绝对没有。我要说了天打雷劈。"南汇婆吓的直摆手。"老吴,说点什么听听。那份报纸我现在还保留。头发一烫,珠宝一挂,那气质可是盖了帽。"

"你们全看见过?"老狐睁开眼。"就是华侨商店门口的照片。""什么华侨商店?"小眼镜端着一盆水过来。"没见过老吴被抓时的照片?"短兔快人快语。

"我还以为老吴......"小眼镜嘴一咧,一丝讥笑浮上来。"嗵!"老狐狸猛地站起。"嘴真贱。""我不好。"短兔吓的脸都白了。"老吴息怒。"小红按住老狐。"就是报上登你被抓又如何?""这......""在监狱,几人能上报?你以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能上报?你上报表示你有能耐,你是巾帼豪杰。""可是......"老狐还是有点狐疑。"既不能流芳千古,那就遗臭万年,这是你的格言。"小红铿锵地说。"生当人杰,死亦鬼雄,这也是你的格言。你自豪地说了,你也自豪地做到了。"小红伸出手指做了个V。

"呱呱!"老狐先一愣,接着大笑。"知我者小红。""搁脚--我用蛇油膏擦一擦。"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人生有四大追求。第一流芳万古,第二吃香喝辣,第三床第之欢,第四按摩通穴。"

"听说你男人是美男?""不假。""你比他大14岁?""不假。我和他约法三章。重中之重是不能在家和女佣搞。""为啥这样说?""为了我女儿。我不能让女儿目睹罪恶,我不能让女儿......""他做到了吗?""不挖了!"老狐挥手打掉耳勺,撑着桌子费力地站起。小红的眼珠子骨溜溜地转。

"老吴,今年先进我组拿定了!""......""你快走出高墙了。"你要多按摩,脚上穴位最多。"

"是嘛?"老狐阴转多云。"都说你魅力无穷,石榴裙下高官有一个班。你立了大功,喷出的高官有一大串。""没有一卡车,政府能给我一条命?"老狐扬起了眉。

"有功之臣,说不定明后天就出去了。""小红啊小红,你是和坤,我是乾隆,你句句话打在我心上。上月他来探监,我说,老娘能把死刑变成死缓,就能把18年改成8年。在外是巾帼,在内是女杰出。以前我上报纸,以后我上电视。老娘要利用传奇写书出书,名利双收。"

"这话我爱听。做人要做人上人。""啥叫人上人?"小眼镜端着碗过来。

"人上面趴一人,这就是人上人。"短兔贼忒一笑。"上面的人一动,下面人成仙......"

"住口!"老狐大叫一声。短兔一愣,周围人也一愣。"什么叫成仙?"小眼镜还在问。

"别问--我让你写的稿子呢?"老狐很严肃。"没写。""为啥?""写-不-出,因为我没脑子。"

"跟我来!"老狐拉着小眼镜,眼镜磨蹭着。"快走!"几人连哄带拉把她架走。

"文学叫舔犊。法律叫替代,化学上叫新合成,物理叫物质不灭。"小诸葛冷笑着。

"什么犊啊牛啊,我看这是骡。"小红也冷笑着。"不下崽就是骡。"

"你就是下种,也是私种歪种无人要的野种。"小诸葛二指作剑朝小红戳去。

"滚进去。一只只嘴巴比屁股还臭。"388沉下脸。小红如丧家犬朝小号,这才是百密一疏:实指望朝小诸葛伤口撒盐,一不留神,把盐撒到388伤口。

劳动大姐扛着衣服来。今天没太阳,许多衣服没干。我要在收工后把衣服晾到过道上。她脸色红润人高马大,要是穿军装再扎武装带,那就是吴青华。可惜她是杀丈夫的婆娘。二年死缓期到时,她吵闹着要回家。"不是判死缓二年吗?二年到了咋不放我回去?"队长把唾沫说干她也不明白,死缓二年和徒刑二年的区别。

"都二年还有啥区别?"斗字不识的她,反复说这句话。"再闹就判你死刑。"队长发怒了。"我不想死。""那就好好改造。"由于她伙同情夫杀丈夫,家属都不认她。从此,她把监狱当家,把队长当亲人。几月后劳动大姐竟长的白胖,挑着粪桶还能哼信天游。

"今晚上吃啥?"600问。"政府给啥吃啥,不许挑精拣肥。""你进步了,以前老说脏话。"600讨好地说。"你情人一定喜欢你。""他不能喜欢我。"她眯眼做个射击动作。"因为他被枪子撂倒了。"于是大家笑了。

"15年的杀人犯在哪?"她凑近老狐。"170坐在门口。"老狐给她指明目标。

"看上去很面善嘛!""你也看上去像菩萨。""我逼上梁山,她也逼上梁山?"

"男人问她想不想戴首饰?她说想。男人问,我把女人杀了好不?她说好。于是男人杀人她戴首饰。""真有这傻子?""检察院问,她说我以为丈夫闹着玩的。当初硬要嫁给拖泔脚的男人时,父母和她断了来往。现在父母把她女儿接走了。""哈哈!还有比我更傻的。"劳动大姐笑了。

"神经病!"111凶狠地嚷着。"碗都洗不干净,黑点都在。""这不是黑点,而是掉了块搪瓷。"我拿起碗。"掉了也是你捣鬼。"她把碗一摔。

111因盗窃判4年。同是贼,有的生活所迫,有的为了发泄,有的顺手牵羊。而她为了满足男友私欲。她凶狠剽悍,言必带国骂,唇必夹晕话。有女贼的无耻,没女盗的豪气。对她,我一直避而远之。今天挑衅必有来头,想到这心一沉-不是我怕她,而是没精力和她斗。

"快吃饭。"刚进小号,170把毛衣盖着的饭递过来。"还热吧?"她笑着,灿烂的笑,如钱塘江水涌上来。

"喝口水别嗌着。"看我狼吞虎咽样,她把水杯递过来。"我知道你是好人。"

"你为啥要杀人?"我单刀直入。"我......"她脸上有了痉挛。"为啥要做伤天害理的事?"

我直视170的眼睛。"其实我......"她犹豫着,欲言又止。"大胆说。"大波鼓励着。

"我不敢说,就是敢说你们也不会相信。"170固执地看着我,眼睛清澈而茫然。像无知孩子,又像懵懂村妇。

"不要解释,你的任务就是安心改造。"我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531,你从右派变成左派了。"大波哼了一声。

"她的话传出去就是抗拒改造。刑期15年的她需要减刑,而不是祥林嫂式的哭诉。"

老侯朝我招手,纯正的京腔极悦耳。她永远在笑,笑不仅献给队长,还献给所有弱势犯人。老侯才高八斗,是蔡文姬而不是李清照,因为她没有凄凄惨惨悲悲切切。丈夫琴棋文章丹青一绝,是扬州八怪。有人说他‘欲与弘一平起坐,堪与志摩比伯仲'。可惜刚自绘自刻自印自版了邮票,就落了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

据说,当代唐寅也步了哑巴男人后尘,把同盟军情妇换成结发妻子。理由是共患难后,将拥有瑞士表一样永不磨损的感情。结果他无期,老侯七年。

这样的男人应该寝皮食肉,可夫妻接见时依然相敬如宾。有人说她恨到极点没了恨,有人说她卧薪尝胆忍辱重,真实答案只有老侯知道。

"咱们走。"老狐拢了拢稀疏的毛发。一盆金子‘哗'地倾下,我眯着眼看天,一阵眩晕袭来:我已经习惯没有阳光的生活。

"怎么没见队长?""需要嘛?二个劳积极会员外加一傻大姐。"老狐狸自豪地说。在监狱,劳积会员是忠诚符号,一如人大代表。

"究竟上哪?"我忐忑地问。"到新岸报编缉部。"老狐一脸喜色。阳光下,她稀疏的头发紧密地团结在头中央,干瘦脸如惊叹号。虽笑意绵绵,难掩半口疏牙;虽昂首挺胸,难遮一身佝偻。动作敏捷,是耗子的身手;老眼放光,是欲望的决堤。"多好的太阳,多好的世界。"老狐发出一声感叹。

转过弯就是篮球场。一个瘦小的黑衣人蹲在墙角晒太阳。黑衣黑裤黑色的脸,一如中世纪的苦行僧。我同情地看着他。

"50年代末我就看见他了。""难道他......关了这么多年?"我结结巴巴地问。"杀人犯最多也就20来年。""可他不是杀人犯啊。""他什么案子?"我着急地问。

"知道的越多,对你越没好处。"老狐冷冷地说。"说吧。"我请求着。"他是某地下教会的头目。""可是......""没有可是-谁让他不写认罪书?""可是......""打住。"老狐转过脸。

推开会议室,一犯人正在讲话。"......为了配合改造,为了体现改造方针,监狱准备出版'新岸集'。这不仅是犯人读物,还是推向社会的大众书籍。让假丑恶得到抨击,让真善美得到弘扬。下面分组讨论并落实稿件。"队长用微笑肯定了他的发言。

一个文质彬彬的犯人朝我走来。一见番号牌上的‘强奸犯',我猛地别过头,他尴尬停下。又一个戴眼镜的犯人走来。"他不是强奸犯。"老狐轻咬我耳朵。"他专搞偷渡。"

"这是九大队推荐的二位。"老侯做了个极优雅的姿势。

"能在几百人中挑出,想必非寻常之辈。相信你们能胜任这个政治任务。"眼镜直奔主题。

"我早盼这一天了,我绝不辜负政府一片苦心。"老狐声音宏亮,有‘天降斯人于大任'的豪气。"很好。"眼镜一颔首。"我的事您全知道。这素材有热点有深度还很独特,不要说一般人,钢铁男儿看了也潸然泪下。""独特?""18岁女儿吃完生日蛋糕后自尽,这角度还不独特?"老狐急切地伸长脖子。"她......""她就是我女儿。写完绝笔信,一仰脖把毒药吞了。"老狐动情地说,并配以大幅度动作。"这是她遗书。"老狐撩起贴身口袋。

"不用。"眼镜很冷淡。"这是最好的素材啊。"老狐如贩子推销。我的心一阵刺痛:生命的毁灭竟如此廉价?

"你应该看--并不是所有素材都有震撼力。"老狐把一张发黄的纸递过去。

"先放一边。"眼镜不冷不热地说。"我敢打赌,全监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教材。"老狐高高托起纸。"531,你文笔很好。"眼镜把头转过来。"有啥文笔。""谦虚了不是。对联工整对仗,一看就知道有文化底蕴。""只是胡乱应个卯。"我脱口而出。"怎么胡说话。"老狐一瞪眼。

"这次写书准备从那点切入?"眼镜一脸春风。"切入点是文章灵魂,就是通常说的画龙点睛。我看你从忏悔角度写。""忏悔?我又不是卢梭。"我又一次脱口而出。"你有顾虑?"眼镜和蔼地问。"这么好的事打着灯笼也难找,既扬名又能减......"说到这老狐刹住。

"我写不来。"我抱歉一笑,我需要缓和气氛。"政府说话算数,承诺的事一定兑现。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眼镜深深看了我一眼。"而且......"说到这他停下,看来他深谙欲擒故纵。

"我写!您咋说我咋写。"老狐按捺不住了。

"把犯罪经历写出来,把思想脉搏写出来,把改造心得写出来,把感激之情写出来。"眼镜抑扬顿挫,眼睛炯炯有神。"这不但需要文学功底,还需要澎湃的激情。写不写是态度问题,写不好是技巧问题。"他严肃而庄重地是说。

"我知道这是一个机会。"老狐频频点头。

"谁抓住机会谁就有收获。"眼镜加重语气。我沉默着。我当然知道,如果书能出版,一定提前出狱。这不仅是我的心愿,而是所有犯人的心愿--早一个月,早一个星期,甚至早一分钟。"要不现在拟个纲?"眼镜有信心地拿起笔。写什么?怎么写?我能写吗?我怎么能够写?"开始吧!"对着那支跃跃欲试的笔, 我再一次转过头。

"她不写我写!"老狐热烈地说。"写什么?"眼镜有点无精打采。"难道没见过晚报头条?难道不想知道死刑变死缓过程?如果说清朝名案是杨乃武和小白菜,那我的案子......"

"略有所闻,不过不详细。"眼镜用笔敲打着笔记本。

"我既是商海巾帼,也是三进三城老官司;我卖过耗子药,也买下了摩天大楼;我饿在雪地,也享用过满汉全席;上过媒体,也在死牢捱了300天。""坎坷人生啊。""荣辱不惊,大难不死,整一个三起三落邓小平。""注意自己身份。"眼镜沉下脸。

"我一定注意。我写了付对联:死而复生恩不忘,另起炉灶辱不惊。横批:苦海回头。"

"有点意境。今年70了吗?""70是去年的事。生离死别的演译,家破人亡的再现,绝对具有轰动效应。"

"先记个谱。"眼镜积极性终于被调动了。"从哪谈?"老狐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珠转啊转,转到时间的隧道。

"......我出身在江西一煤矿。父亲在坍方后走了,留下一堆萝卜头。母亲把我卖给卫老婆子。""等等,这卫老婆子是谁?"眼镜停下笔。

"大编辑连这也不知道?不就是‘祝福'里的人口贩子?"老狐把下巴颌一抬。"小看你了。"眼镜有了心悦诚服。

"新婚夜我从后窗翻出,天亮时到车站。身后有了喧哗,原来老光棍带着中光棍小光棍追来。拿锄头挥扁担,就像秋收暴动里的农民。这时,一辆煤车开来,我一个箭步跃上煤车。‘老少爷们辛苦了!咱后会有期!我站在煤堆,挥舞着大红手帕。"

"......不对啊,犯罪史怎么成了斗争史?"眼镜停下笔。"你不是被害者而是害人者。"

‘呱呱!'老狐大笑。"知道寓言吗?有人一气吞了三个饼,他惋惜地说,早知道就吃最大一只饼,这饼让我有饱的感觉。""你......"眼镜有些恼怒。

"你连铺垫都不知道?"老狐冷笑着。"害我的是红盖头,我害别人的也是红盖头。从此,红盖头跟我走遍东西南北,我也走上了结婚逃婚,再结婚再逃婚的诈骗之路。我13岁闯荡江湖,三次入狱,因越狱而加刑,因努力而减过刑。盛世是忠臣。乱世必是奸雄。"

"注意。出书不为个人树碑立传。""没绿叶哪来红花?没土壤哪来的果子?我把所有素材告诉你,怎么取舍是你的事。""那就继续说。"眼镜旋开笔帽。

"我从小立志扬名。为了扬名,日本人把最古老的庙宇烧了;为了扬名,美国人把总统杀了;为了扬名,法国人把火车炸了;为了扬名......""打住。"眼镜沉下脸。"不能阐诉反动观点。"

"那就谈过程。第一次进狱我和陈壁君住一起,不但洽谈甚欢,还成了闺中密友。"

"不对!陈壁君解放后进来,你第一次入狱却在解放前。""我问你,陈公博和周作人哪一年进监?""是......""不是1950年而是1946年,不是上海监狱而是南京老虎桥。你怎么这点常识都没有?"老狐冷笑着。"谈的怎样?"队长走过来。"队长,正在谈她犯罪给社会带来的危害。"眼镜站起来恭敬地说。"一定要突出中心。""是!一定突出中心。"

"下面谈队长的教育挽救。"老狐朗朗地说。队长微笑着走了。

"现在我问你答,免得信口开河。"眼镜一敲本子。"第一次服刑几年?""三年。""第二次呢?""原本10年,加刑服了14年。""为什么?""我不但越狱还煽动她犯。""书稿取消。"眼镜把本子一扔。"一派胡言极不老实。""拿出证据。""提蓝桥固若金汤,从未有过越狱记录。你把提蓝桥当成老光棍后窗?"眼镜冷笑着。"我当然知道提蓝桥有九重铁门。""那还自欺欺人。"眼镜厉声说。

"我越狱成功,在江西而不是提蓝桥监狱。你连年代地域都搞乱,还占茅坑干吗?"老狐站起来。"坐下。"眼镜急了。"你既不能使531就范,也不能让我的素材发挥效应,我们走。"老狐站起来拉着我。"咱们......再谈谈。"眼镜终于俯首称臣。

"没有金刚钻不揽玉瓷器。我要不狠毒,年过6旬能担任学习组长?我要不狠毒,如狼似虎的犯人早把我踩扁。现在我谈三点:第一绝不许落下我书稿;第二要把组稿高分给我;第三要给我书稿加温做宣传。""我尽量做到。"

"写书要有新意,不能像样板戏一模式一脸谱。""保证脱颖而出。"眼镜庄重接过遗书。

"脱颖第一步,第二步要巡回演讲,产生曲啸样的政治效应。第三步......""我要接受你领导?"眼镜冷笑。"不是领导是盟友。难道连一荣俱荣都不知?下面记几个吉尼斯记录。第一,我是女监唯一上过头版头条的;第二,我是女监唯一从死缓改18年的;第三,在死神徘徊的一年里,我戴着手铐脚镣锻炼身体。"

"请问,镣铐加身如何强身健体?"眼镜‘啪'地合上本子。老狐直挺挺朝地上扑去。她双手张开双脚合拢,上下起伏做卧腹撑,动作规范张驰有序,浑身关节像安了弹簧。

"起来。"眼镜俯下身子。老狐一个鲤鱼打挺。"我需要强调一点:由于铐子铐的松,我能把手从铐子里褪出来。""怎么回事?"队长气呼呼走来。"我用动作告诉编辑,劳改政策使我焕发青春,这是对反华势力最有力的反击。要在书中附张照片,敌人的谎言不攻自破。"

"这个么......以后再说。"队长转身走了。

"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吗?"老狐把头一歪,露出少女般的天真。

"上诉一共用了多少时间?"

"360天。这是刻在心上的数,也是刻在墙上的数。看!我的手指都磨出了茧。"

"......只有基督山经历的人,才能明白死牢里的每一声滴答。"眼镜感慨着。

"3-6-0-天-啊。"老狐牙关绷紧肌肉痉挛。"每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每一个风雨如磐下午,说不定就是生命的结束。凌迟不就是一刀刀割肉?活埋不就是一锹锹铲土?五马分尸不就是把身体撕裂?当头上日日夜夜悬着一把剑,这就是凌迟,这就是活埋,这就是五马分尸。这种恐惧超越极限蹦断神经,许多英雄就在这一刻倒下。"

"这是大实话。"眼镜一颔首,眼中有了钦佩。

"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大队长举着钥匙朝小号走来,我知道最后的裁定终于下来。铁门一开,二个队长上来扶我,我推开她们,拖着沉重的脚镣朝前走。当听到‘判处死刑,缓刑二年执行'时,我露出了最灿烂的微笑:我终于赢得胜利。"

我静静地看着老狐,我知道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真实的--在坚强这一点上,老狐绝不输任何一个人;在坚强这一点上,她甚至超过了保尔.柯察金。

"360天的生死徘徊啊!每一个白天,有一世纪长;每一个夜晚,有个世纪长。360天里的每一声滴答,砸在我心上。但是只要还剩一分钟,我就做60秒的卧腹撑。有了这个垫底,啥苦我都能吃,甚至接到女儿噩耗时,竟没掉眼泪。"西边夕阳透来,给老狐沟壑的脸镀一层金辉。

"这是一个阴天,仿佛在酝酿一个阴谋。这天是交货最后期限,我伏在缝纫机上使劲地踩。快!交完货给女儿寄接见单。想到女儿,我浑身充满力量。一寸寸布在微笑,一件件袖在起舞。捧着柔软的衣服,仿佛捧着女儿柔软的身子。

‘朱队长叫你去。'‘朱队长?'我一个激灵:是否减刑报告批下?我连奔带跑进了办公室。
‘坐!'朱队长虽微笑但很勉强。‘你的减刑材料已经报上去了。'朱队长抱歉地说。能减刑就是对犯人最高奖励,她怎么会有歉意?我的心一凛。

‘......有一件事。'朱队长欲言又止。‘有什么事请队长说。我已经死过一次,绝没有趟不过的河。'‘这事希望你冷静。'朱队长吞吞吐吐。‘队长,只要政府需要,上刀山下火海我绝不皱眉。'‘不是让你干事,而是发生了一件很严重的事。'‘说吧!我能挺住。'

‘你女儿三天前服毒身亡。'‘三天前是1月20号......'我扳着手指。‘这天我泡了方便面,还哼了一天小调。'‘她走了你要挺住。'‘谁走了?女儿为啥要走?'我喃喃地问。

‘你哭吧,你大声哭,把你的痛苦哭出来。因为我也是个母亲.'朱队长用手掩着脸。

‘女儿走了我也走。'‘上哪?'‘我要到缝纫机上去,今天交货。'‘放你一星期假。
'
‘我不要假只要干活。我要把今天货交上去。'我边说边朝外走。‘我要化悲痛为力量......'我摇摇晃晃走出办公室,摇摇晃晃坐在缝纫机上。"

"你继续把缝纫机踩得飞快?"眼镜笑着问。我急忙转过头:这问题太残忍。

"是的!货按质按量完成,收工时我依然超产20%;收工后学习我依然是主持人;晚上巡逻我依然是参加者。除了朱队长,没人知道我天塌了,地裂了,心碎了......"老狐终于哽咽了。"我想问个问题。"眼镜粗声大气。"你力量源之哪?""源之我女儿。她的遗书上有七个字:不-要-再-让-我-失-望。""她死后,你力量源之哪?""还是缘之我女儿。她在天国看着我,我绝不做孬种。"老狐用手撑住太阳穴,谈话耗尽了她全部能量。

今天晒被子。肩挑手扛的逃荒大军严阵以待。楼顶门开了,犯人一涌而上,尽量强占最好地盘。我站在栏杆前,不用远眺,就可以看到上海大厦的全貌。

大厦后面是武昌路,武昌路上有幢小屋,屋子顶端是我家。今天周末。儿啊,你身后是否还追着一群孩子?你身后是否有唾沫有石头?儿啊,妈对不起你--我的泪水潸然而下。

"想儿子了?"一个声音又轻又柔。"......"我用手遮住脸,也遮住一串串的泪珠。

"他只有10岁,还有多动症。"声音钻进耳膜,触动最柔软的部位。我的肩膀剧烈抖动,如秋天里孤独无助的落叶。

"你争取早点出狱。哪怕6个月,哪怕6星期,哪怕6分钟。要是我在,女儿绝不会服毒。"老狐的喉咙发出嘶拉拉的杂音,像破败的风箱在喘息。

"女儿!那毒药是苦的,那毒药苦极了。"从老狐胸膛深处发出一声叹息。"亚瑟!那水是凉的,那水是冰凉的。"从遥远的天空,传来了蒙泰尼里金属般的声音。

"不要说了......"我捂住耳朵蹲下了。"孩子是无辜的。"叹息重重砸来,我的心被钻的千疮百孔。这一刻,我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心疼。

"531,你知道我女儿吃什么毒药嘛?""我不想知道。"我愤怒地推开她。

"那是最毒的一种,吃下后死的很痛苦。女儿啊,你怎么弄到毒药的?下毒日子竟选在成年那一天。"老狐手抵胸口,仰望天空。"不要说了。"我捂住耳朵嚷着。

"你知道嘛?"老狐抓住我的手。"朝鲜战争中,美国大兵口袋里,都有中英文朝鲜文写的投降信。这不是屈膝,这恰恰是对生命的尊重。还有什么比母爱更重要?还有什么原则比儿子更重要?"

"我不能......我不能在出监后留下白纸黑字。我不崇高但绝不卑鄙。"

"放弃对儿子的责任,那才是卑鄙。"老狐恶狠狠地说。"我不是称职的母亲,你也不是称职的母亲。"阳光下,一阵寒意朝我袭来。

一清早,唯一的镜子前排成长龙。今天是接见日,是圣诞节又是感恩节,是母亲节又是复活节。我的心滴答滴答,如不知疲倦的挂钟。"633,280,531。"我终于听到我的番号。

依然是长长的甬道。我踏着飘渺的云彩,在时空隧道穿行--亦梦亦幻,似假似真,恍若隔世,惚然如梦。转弯进门,一排长长的铁丝网。我要在边境线上,要在柏林墙上和丈夫见面(那时我还不知道柏林墙已经倒下)。

远远看见丈夫,我朝他扑去,冰冷的铁丝网拦住我。我默默看着丈夫,丈夫也默默看着我。"你瘦了。""你也瘦了。"丈夫的手指伸进来。铁丝网很小很密,仅能通过小指的1/5。我握住小指,仿佛握着丈夫滚烫的心。小指上有油垢,指甲里有油垢,脸上也有油垢。丈夫急忙捋脸,越捋脸越脏。"上午修空调,来不及就奔来了。"

在企业做电工的丈夫工资极微薄。他要在业余时间,挣出儿子学费,挣出我的生活费(接见要交30元),甚至要挣出我出狱后的生活费(我已被单位除名)。他要为我撑起一片绿荫,以抵御大自然的风刀霜剑。他胡子拉茬,面容清矍。上衣纽子掉了,任凭寒风穿进他胸膛。

"我对不起你。"我终于失声痛哭。"你没有对不起我。"他坚定地说。他的手指再次挤进洞口-他要给我力量。

"我要减刑,我要写忏悔书......""你说什么?"丈夫严厉地问。"监狱组稿-如果出书能减刑。""不就是1095天么?"他冷笑着,笑中有轻蔑,有鄙视。"每天晚上,我和儿子一起撕去一张日历。现在,让我们三人同时做这事好吗?"我含着眼泪点着头。

"我知道你苦,但是你绝不能倒下。"铃声响了。我一步一回首,一步三回首。

‘哇!'小眼镜从位子上跳起来。"疼......疼!"她使劲甩着手指。"我的小祖宗你怎么了?"老狐也从位子上跳起来。

"机针扎到手指了。""机针有锈,把手给我。"老狐的声音有些颤。"干嘛?""让我把血吮了,不然要发炎。""不要,你的嘴太臭。"小眼镜从老狐嘴里扯出自己的手。"你这......孩子。"老狐僵住了。"见血了。"长脚怪笑着。"见血好啊,每个女人都要过这一关。"

"你不要动,我马上去叫医生。"老狐赶紧朝外走。"我不要医生,也不要吃药。"小眼镜一跺脚。

"老吴你回来。"一声叱喝。"你以为你是娇滴滴的小姐。告诉你,你只是个判了13年刑的罪犯。不要客气当福气。"388把剪刀一摔。

"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她还是个孩子。"老狐笑着说。"你就这么贱?吵着闹着为她服务?""我认了!"老狐继续陪上笑。"赶快干活,这月欠产停接见。"388沉下脸。

"摁住伤口,我马上回来。"走了很远的老狐回头嚷着。"死不了。"388骂着。

"我马上回来。"佝偻的背箭一样射出。看着老狐的背影,我有了感动。

小眼镜别名联络图。扁平的脸上扛着一付大大的眼镜,一笑,露出一口典型四环牙。她男友觑上了她公司的录象机,几次让她偷出来。不耐烦的她给男友绘制公司地形图,附带献上大门钥匙。

8小时后此案告破。根据偷窃价值,男友判15年,小眼镜也收获了13年的刑期。

"小眼镜,你福气真好。"小红酸酸地说。"我有病老狐从来不管。""我福气好?小浦东福气才好呢!"小眼镜有些忿忿。"话不能这么说。"小浦东咕哝着。

小浦东是个瘦小的,张着一脸雀斑的农村女。和无赖丈夫离婚后,她和弱智儿子一起生活。生活的窘迫,劳动的重负,再婚的坎坷,家人的嫌弃,使她神经蹦到极限。夕阳西下,当她一身泥水回家时,迎接的不是温暖的关怀,而是傻儿的哭邻居的闹。蹦紧的神经终于断了:她给儿子喂了一调羹农药。当儿子喷出大量白沫时,她抱着儿子一路狂奔。在卫生所简陋的床上,儿子停止了呼吸。

小浦东以最快的速度投案自首。考虑她的具体情况,法院从轻判处她五年。

"你一条命五年,我一张图十三年。"小眼镜气呼呼地说。"不许发声音--嘴巴咋这么贱?"388的剪刀又一次摔下,于是所有的声音消失了。

我推着水车,老狐扔下活殷勤地跟在后面。"我差点忘了你的信。"她掏出一信封递给我。

信封上的字雄浑遁劲,一看就是丈夫笔迹。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一张美丽的卡片露出来。掀开卡片,‘妈妈!祝你生日快乐'一行字跳出来,接着是一串悦耳的音乐。这是一张触摸式电子音乐卡片。

"今天几号?""15号。""今天是我生日。"我把卡片捂在胸口。音乐响了一遍又一遍,我沉浸在美妙的音乐中,也沉浸在儿子给我的快乐中。

"这里还有一张。"这是一张硬板纸:宝强:祝你快乐!愿你事事如意!盼归--为爱妻四十岁生日而作。"后面还有字。"我翻过卡片:自古华夏坎坷多,夏初晴天乌云布,款款条条人被唬,不惑之年憾被惑。豁达鄙视崎岖路,何将坎坷心中烙,水落石出奈自然,曲指可数归草屋。"好一首七绝。""其实他并不擅长文字表达。""不擅长诗而写诗,可见一片赤诚。既要表达信念又要通过安全门,难为了他。531我真羡慕你啊,人生得一知已不容易。"老狐叹了口气。"为什么我花了这么多钱养的男人,一有机会就背叛我?"

"因为你们没有共同的信仰。你看上他,只是青春外貌;他看上你,只是金钱地位。""我是一个输的精光的赌徒,但是我不甘心。"老狐捏紧拳,脸上有异乎寻常的坚定。

"让开!让开!"小眼镜端着满满一盆水,长长的队伍闪开一条缝。"还有12年官司要吃,你就悠着点吧。"长脚笑嘻嘻地说。吆五喝六的眼镜顿时痿了。

"小浦东今晚不许睡觉,你判的最轻也最合算,所以要帮眼镜完成劳役。"小红说。"早知这样,还不如杀二个半人。"小眼镜一咬牙。"对!一不做二不休。"几个人起哄着。

"谁在反改造?谁在散布反动言论?"老狐屁颠颠冲过来。"谁?是谁?""老吴,这次你可要好好抓纪律,胆子也忒大了。""公然藐视法院判决,还直呼冤枉。"长脚和小红一拉一唱。"反了。谁!她是谁?"老狐一脸杀气。"赶快站出来,不然罪加一等。"长脚嚷着。

"谁?是谁?"老狐的眼如雷达逐一扫过。"再不站出来,全组关小监。""是我!"小眼镜朝前一站。"我的冤家。"老狐失声道。"她说她要杀二个半人。"长脚抖着脚。"现在看你执法如山还是殉私枉法?"小诸葛推着眼镜。

"这事么......当然要处理。"老狐艰难地说。"老吴一惯坚持原则。既然小眼镜反改造,那就关禁闭。大家说是不?"小红柔柔地说。当然!当然!"四周一片呼应。

"你现在进小监。"老狐厉声说。小眼镜站着不动。"还不滚进去?"老狐抬了手。"进就进!"小四眼满不在乎进了小号。"现在年轻人不管不行。"老狐有恨铁不成钢的遗憾。

"就这点惩罚?""当然......还要汇报队长。""爱是害严是爱。"小诸葛连连点头。

"你们不要起哄,她已经够可怜了,连看守所管教都说她可怜。"短兔站出来。"咦!你怎么时候成了活菩萨?"小红惊讶地问。"还不快放水?"老狐大叫一声。众人一窝蜂朝龙头冲去。

"放水后全组进监。""我们没有反改造,凭啥让我们进去?"有人抗议。"小眼镜的反改造对墙壁讲,还是对你们讲?""当然对我们。""当时有谁站出来抵制?""这......"众人面面相觑。"这事闹大还是缩小?我这人喜欢民主。"老狐翘起二郎腿。"闹大怎样?""上报队长,停洗澡停电视全组写检查。""缩小怎样?""关小眼镜一天,有悔改再说。""算了!损人不利己。"短兔又跳出来。"就这么算了?"小红意犹不甘。"打算咋整,你出一套方案。"老狐笑着说。"不!"小红急忙撤退。

"既然没人反对,全组一致通过。明天发接见单,各位有什么要求,我一定跟队长说。"老狐一看目的达到,急忙安抚人心。

"小眼镜你出来!"老狐把她领到夹弄。"赶快写。""不是说处理结束了嘛?""万一队长过问,就把准备好的检查交上去。有备无患。""我不写!"小眼镜一昂头。"你这个傻丫头,你这个不识时务的傻丫头,你这个不知见风使舵的傻丫头。"老狐叫着唤着,比李清照的‘声声唤'还动情三分。"我写不来。""我的故奶奶,不是让你写而是让你抄。难道抄也不会?一篇检查一篇投稿,早替你备好了。""投什么稿,投了也不录用。""肯定录用。不但小组录用,还中队录用大队录用。我和老侯都说好了。一录用就是0.5分。"

"这事我打听过了,攥到猴年马月也减不了几天刑。搭上健康拼上小命,最起码也要蹲10年。10后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活着嘛?"

"我有你这女儿早揍你了。""我有你这妈早一头撞死了。"老狐和眼镜对峙着,如不服输的蟋蟀。"你真不知好歹。"洗碗的我插了一句。"我不要别人同情。"小眼镜尖叫着。

"谁唱歌?"老狐蹦出夹弄凶狠地问。"老吴你干嘛?""我在训斥小眼镜。""是训斥还是抚慰?""你的分是否太多?"老狐沉下脸。"小眼镜有多少分,我就有多少分。笑话!四年还拼不过十三年?"长脚也沉下脸。

"少说二句不当你哑巴。"老狐朝长脚眨眨眼。"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于是长脚重新哼起小调。

广播响了。"九大队女犯们,监狱组织的精神文明工作开始了。今天下午新华书店来到监狱,为我们送来了党和政府的温暖。"

"太好了,送书给我们喽!""想的美,不是送书是售书。""不可能!既然温暖总有温度。"

"书店知道我们穷,书肯定全打半折。""想上书店赶紧排队。"老狐拎着裤子从小号出来。"既然是书展,一定有好书。"小诸葛兴致勃勃地说。

"排队出发。"我怀着激动的心情走着。包裹里除了素描就是速写。每次家里送书都被拒之门外,我仿佛回到蛮荒年代。现在好了,如果有好书,我一定买了。

一进书展大门,就有秋风扫落叶的凋落感。书架上横七竖八躺着书,细看竟是政治书的脸谱。除了套话就是大话,除了大话就是假话,除了假话就是打着官腔的豪言壮语-我又回到‘金光大道'的年月。

我翻了一本又一本,甚至找不到一本鸡肋书-不要说嚼就是翻,我也失去了兴趣。

"你买什么书?"老狐兴冲冲走来。

‘青少年近视眼预防。'我随手拿起一本书。"没有我要看的书。"

"买的书又不能带出去。"

"我可以把它写在信上啊。"

"30天一封信居然写这?家书抵万金嘛。"

"这......倒也是。"老狐一颔首。每次写信时我都激动不已,千言万语,万语千言真想倾吐给亲人。但冷静一想,我能写什么?

写委屈--对不起,根本过不了检查关。写劳役-对不起,根本没兴趣。写狱情--实话实说不容许,美化歌颂不愿意。那就写舔犊情血脉情,可是一想到逐行逐字搜索的眼睛,立刻兴趣索然。这才是写亦难,不写亦难。我虽然有通信权力,却失去说真话的权力。

"你买什么书?"我懒懒地问。话一出口就后悔,她哪来钱买书?老狐笑呵呵把一叠书递过来。‘论青年人的世界观',‘论逆境中的崛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来,她已经成功受贿。

"你已经百练成钢,难道还回炉?"我嘲讽着。

"我是钢铁,有人还是豆腐。我要把豆腐炼成钢铁,这是我的希望工程。"老狐很兴奋。

"用索贿的钱捐献给希望工程,这是贪官一大特色。"

"在你面前我不忌讳。监狱也是社会,既然各有所需那就有买卖。"老狐坦然看着我。

"你知道你可爱在哪?"我笑着。"你又无耻又坦然,你倒不像媒体:做婊子又立牌坊。"

"谢谢你的夸奖。我要让她看书,我要让她坚强,我要让她百炼成钢。"老狐拍着书。

"我要让你看到奇迹的发生。"

"我知道你说小眼镜。这里是染缸而不是学校,颜色越浅越容易上色。"我没好气地说。"她是一匹白胚布,我要竭力保护她。"

"你保护她13年,恐怕力不从心。"

"只要有一斤力,绝不使九两九。听说过吴炯的事嘛?"

吴炯在和爷爷抢夺半导体时有了肢体语言,最后法院以过失杀人判她15年。刚进狱时她是朵带着露珠的鲜花,可惜处子之身很快葬送在女流氓手里。从此,沉默的吴炯更沉默,憋屈的吴炯更憋屈。在队长帮助下,吴炯终于振作起来,她担任劳积会会员,又减了刑。但她的处子之身没有了,她受的辱也永远记在心里。

"我请求队长,让她和我同一监房。"

"她不能永远藏在你卵翼下。"

"我活一天就保护她24小时。""马上要分类改造了。"

"你听谁说的?"老狐抓住我,鹰爪深深嵌入我的肌肤。

"你能告诉我,你做这一切为了什么?"我柔声地问。"你的格言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怎么有普渡众生的胸怀?"

"因为她......太像我女儿,尤其她的笑。"老狐垂下手,也垂下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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