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与汤鹏——割袍断义,都是对联惹的祸
汤鹏是湖南益阳人,字秋海,曾国藩的老乡,两人又都是重臣穆彰阿的得意门生,在一起做京官,一度过从甚密。后来,产生嫌隙,割袍断义,谁也不理谁。说来好玩:都是对联惹的祸。
居官问学之余,曾氏于对联之道兴趣浓厚,下过一番苦功夫。韩愈说过:“欢悦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老曾对此很是认可。他选定从写挽联入手,认为这样容易有真情实感,便于寻求突破。但哪里有那么多盖棺定论的死者等着他“敬挽”呢?此公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稍作变通,进行“生挽”——亦即偷偷摸摸暗地给身边熟悉的活人预写挽联,以资练习。这种做法当然不厚道。但对提高水平,据说倒是助益显著。
这年春节,汤鹏到曾家拜年,主人将客人请进书房,便坐闲谈。汤鹏眼尖,觑见书桌砚台下面压着一叠纸,以为是主人新作的诗文,便想先睹为快。没想到曾国藩大惊失色,死活不让他看,这更加勾起了汤的好奇心。他们本来就是不拘形迹的朋友,汤鹏为人又一贯彪悍,他一把抢过去,展开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原来这是一叠挽联,而且劈头就是“海秋仁兄千古”!新春佳节,当面吉祥如意的话倒是顺溜动听,背地里却咒人死!是何居心?这还了得!汤鹏狠狠盯了曾国藩一眼,重重吐了口唾沫,扬长而去。
这与一个道学家的形象太不符合,不足为外人言,打死曾国藩他都不会承认。老曾后来在《祭汤海秋文》中,将两人断交的原因归结于汤对曾批评他的著作《浮邱子》不满:“一语不能,君乃狂骂。我实无辜,讵敢相下?”
汤海秋确实也算是一个异人。他22岁中举,23岁连捷进士及第,被誉为“凌轹百代之才”,“意气蹈厉,谓天下事无不可为者”,认为“徒为词章士无当也”。其人性情傥易,不中绳墨,喜欢放言高论,目无余子,甚至连司马迁、韩愈都不放在眼里。汤鹏曾对邵懿辰说:“子文笔天出,慎无徇世所谓八家者”。显然对邵谨守桐城家法取径唐宋八大家不以为然。邵懿辰的回答也很有意思:“生平但识归熙甫(归有光)、方灵皋(方苞),犹病未能;敢望八家乎?”持论虽然不同,但邵懿辰对汤鹏依然非常理解。他解释说,汤之所以放言高论,是“特以镇流俗之人。至于文章径途出入,体制佳恶,自了然于心。”也就是说,那只是一种矫情镇物的姿态罢了。
汤鹏科甲顺利,威廉亚洲官网 却远没有曾国藩得意,“礼曹十年不放一府道,八年不一御史”,长年待职闲曹,终不为朝廷重用。后来更因事迁谪,“恃才傲物,谤口繁多”。
他的死也不同凡响。
一天酷热,几个朋友聚在汤家闲聊。有人偶然说到大黄药性峻烈,不可随便服用。汤鹏漫不经心地说:“那有什么?我经常服用它。”大家感到愕然,半信半疑。汤鹏大怒,立刻命仆人去药铺买了几两回来,马上煎服。喝了一半,朋友们担心出事,攘肩捉背,群起制止。但汤鹏坚决不听,坚持将一罐大黄全部服下,结果当天暴卒。好奇倔强到不惜生命的地步,实属奇人奇事。曾国藩在祭文中沉痛地说:“一呷之药,椓我天民”,即指此事。
曾国藩挽汤海秋联写道:
著书成二十万言,才未尽也;
得谤遍九州四海,名亦随之。
至于这是文正公临时即景写就,还是“生挽”的成稿,史无明载,不好臆断,就只能存疑了。
■曾国藩写得最好的,公认还数挽联
吴恭亨说:“曾文正联语雄奇突兀,如华岳之拔地,长江之汇海,字字精金美玉,亦字字布帛菽粟。”
曾氏平生喜好对联,撰作多多,对挽联尤其用力。他的全集中,即收有挽联七十七副。
武昌居天下上游,看郎君新整乾坤,纵横扫荡三千里;
陶母是女中人杰,痛仙驭永辞江汉,感激悲歌百万家。(挽胡林翼母)
曾胡一向齐名。依我看,胡氏才略手段,尤在曾某之上。胡林翼出任湖北巡抚后,以罗泽南一军为骨干,坐镇武昌,站稳脚跟,全面整训军队,设立总粮台,苦心经营,分兵进击,扼住了太平军向长江中、上游发展的咽喉要道,抑制住了太平军的蓬勃发展势头并开始积极反攻。
胡母病逝,曾精心撰写了两副挽联,对这一副尤其得意。他私下写信问老弟:“胡家联句必多,此对可望前五名否?”其情其态,简直像个争强好胜又心怀忐忑的小学生。
夫作大儒宗,裙布荆钗,曾分黄卷青灯苦;
子为名节度,经文纬武,都自和丸画荻来。(挽胡林翼母)
胡林翼的父亲胡达源曾经探花及第,又是知名学者。
大勇却慈祥,论古略同曹武惠;
至诚相许与,有章曾荐郭汾阳。(挽塔齐布)
曾国藩对两个满族将领特别推许,青眼有加:前期是塔齐布,后期是多隆阿。多隆阿是清廷极少数敢与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正面对垒的悍将,向与鲍超齐名,有“多龙鲍虎”之称。塔齐布在曾国藩领兵之初最为艰难困苦甚至想要自杀的关键时刻取得了湘潭大捷,说是他的救命恩人亦不为过,所以曾对塔感情尤深。咸丰五年,太平军名将林启容镇守九江,塔齐布久攻不下,在军中呕血身故。在这副挽联中,曾国藩强调了“勇”、“诚”二字,并把塔齐布比作唐、宋名将郭子仪、曹彬。
与舒严并称溆浦三贤,同蹶妙龄千里足;
念吴楚尚有高堂二老,可怜孝子九原心。(挽向师棣联)
摇曳多姿,语淡情深。向师棣是曾的得力幕僚,湖南溆浦人,与舒焘、严咸齐名,英年早逝。
归去来兮,夜月楼台花萼影;
行不得也,楚天风雨鹧鸪声。(挽曾国华)
三河镇一役,湘军最精锐的李续宾部被陈玉成、李秀成合力围歼,曾国华随李战死。曾氏痛挽胞弟,婉约飘咽。
大地干戈十二年,举室效愚忠,自称家国报恩子;
诸兄离散三千里,音书寄涕泪,同哭天涯急难人。(挽曾桢干)
幼弟曾桢干(原名国葆)在天京已经合围、胜利在望的时刻病殁于军中,做大哥的心中自然异常沉痛。
一饭尚铭恩,况保抱提携,只少怀胎十月;
千金难报德,论人情物理,也应泣血三年。(挽乳母)
这是一副非常有名的对联。化用《史记•淮阴侯列传》中漂母与韩信的故事,明白如话,感人至深。
大抵浮生若梦;
姑从此处销魂。(挽妓女大姑)
嵌字联。轻灵飘忽,折射出道学家比较活泼人性的另一面。
■挽曾国藩的对联——可怜剃头者,人亦剃其头
曾国藩当时有“曾剃头”的绰号。然而,人生自古谁无死,身后是非谁管得?以下是几副挽曾国藩的对联。
二十年患难相从,深知备极勤劳,兀矣中兴元老;
五百里仓皇奔命,不获亲承色笑,伤哉垂暮门生。 (吴坤修)
吴坤修出身湘军水师名将,早已是方面大员。他前往南京看望时任两江总督的老师,不想适逢曾氏去世。吴极为伤感,亲扶师棺归葬湘中。
用众行师,伟略欲过新建伯;
集思广益,虚怀宜继武乡侯。(叶坼)
认为曾国藩是诸葛亮、王守仁一流人物,是时人的普遍看法。
迈萧曹郭李范韩而上,大勋尤在荐贤,宏奖如公,怅望乾坤一洒泪;
窥道德文章经济之全,私淑亦兼亲炙,迂疏似我,追随南北感知音。(薛福成)
表彰乃师道德文章经济诸方面都有非凡建树,荐贤尤可称道;功德超迈萧何、曹参、郭子仪、李光弼、范仲淹和韩琦等古代名臣;私淑而兼亲炙,则其亲近可想而知。
顺便说一句:薛福成的《庸庵笔记》保存有不少珍贵的史料,见识、文章都不错,可读性亦佳。
人闻论勋业,但谓如周召虎、唐郭子仪,岂知志在皋夔,别有独居深念事;
天下诵文章,殆不愧韩退之、欧阳永叔, 却恨老来缇轼,更无便坐雅谈时。(孙衣言)
清雅散淡,风度翩翩。
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
威名震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代难逢天下才。(李鸿章)
孔子去世后,众弟子守孝3年。子贡对老师感情尤深,独筑墓室,又陪伴了先师3年。
这副挽联豪迈精当,亦自占身份,非鸿章不能亦不敢道此。
安徽合肥人李文安与湖南湘乡人曾国藩是道光18年的同科进士。7年后,李鸿章以“年家子”的身份跟随曾国藩学习应制诗文,甚受青睐。又过了两年,李鸿章中进士,点翰林。再过了两年,散馆,李鸿章得授翰林院编修,曾国藩则已升任礼部右侍郎,其间师生关系一直很密切。曾氏一生先后收过不少门生,可谓桃李满天下;而货真价实真正亲赴门庭问业授教的弟子,只有李文安的两个儿子李瀚章、李鸿章兄弟。李鸿章入曾幕后,曾国藩私下对左右亲信说:“少荃天资与公牍最相近,所拟奏咨函批皆有大过人处,将来建树非凡,或竟青出于蓝,亦未可知。”
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
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左宗棠)
左宗棠才高气盛,每每“面斥人非”。即对曾氏,亦是分庭抗礼,不假辞色。晚年,两人因事失和,久疏音问。据说,曾家本来很担心左宗棠借机攻讦,出言不逊。这副宽袍阔袖矜平躁释的挽联送达后,如释重负,皆大欢喜。
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戡定仅传方面略;
经术在纪河间、阮仪征之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憾礼堂书。(王闿运)
这副对联很有意思,值得仔细分说一番。大意是说曾国藩平生以西汉霍光和明代张居正自诩,但因时代不同,功业相差甚远,并没能像霍、张二人那样位居中枢,统揽全局,而仅仅只是力撑东南半壁江山,留下一点用兵方略而已;儒术超过纪昀(晓岚)和阮元,但升大官过早,没能写出什么像样的学术专著。
据高伯雨的《中兴名臣曾胡左李》中说,“相传光绪年间,有人向清廷建议,应准曾国藩从祀文庙。清廷下礼部议奏,部议国藩无著述,于经学亦无发明,且举王闿运的挽词证之,事遂终止。”曾文正公居然因为这副对联没能吃上冷猪头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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