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前,某地区有一所医院,颇具规模。医院有一位麻醉师,姓王。
起初,王医生年纪还小,被人叫“小王”。小王的父亲是国民党的什么军官或者官员。1950年以后被枪毙了。小王从此就成了“反革命子女”或“反革命家属子女”。
小王上小学、中学,倒还无事。中学毕业,高中便不让他考了。那时候都是这样。还好,党的政策向小王招手,街道安排他进了地区医院当清洁工,先是在外面扫院子,后来又在门诊楼拖地、擦窗户,里里外外,小王干清洁工很认真,医院的人都称赞他。
领了几次工资,小王的心就飞起来,想学点什么。学什么呢?在医院就学医。小王是个有心人,手里干着,眼里瞄着。正在这时,有个机会,医院手术室需要清洁工,领导看小王老实肯干,就把他发配到手术室,继续干清洁工。
小王到了手术室,看见一片新天地,他很兴奋,脏活、累活抢着干,多干也不说啥,一个人顶好几个人,本职工作做得很好。小王有心,也有眼色,工作之余,得空便主动帮助手术室护士干杂活,接送病人,手术台搬上搬下,挂液体瓶子,拿血,取药,领办公用品,谁吆喝他,他都答应,而且尽力跑路,把事情办好。小王聪明,又勤快,很快就赢得护士们好感,护士长也夸奖他,向领导说他的好话。小王呢,在这忙忙碌碌中,也逐渐熟悉了手术室业务。护士长看着这个小伙子不错,懂规矩,手眼灵活,做事认真,便分配他做些护士才做的事情,给小手术巡回,手术上台给器械护士帮忙。
一个偶然机会,麻醉师人手不够,便喊着小王过来帮忙。这个忙帮下来,小王便一发而不可收拾,干上麻醉了。
小王知道这是个机会,努力学习,虚心请教,进步很快。后来,他进了麻醉科,专职做麻醉。
小王成了“王医生”,得道成道后,仍然学习不止。他的特点是脑子好使,一双手非常灵巧。麻醉的日常工作,主要就是应对和操作。他会自己动手做一些简单实用的小物件,使操作更顺手;他也会改进一些操作,改进后的程序,大家都觉得好用。
一次, 北京一所大医院的心脏外科专家来地区讲学。讲完课,大家强烈要求专家做一例手术,大家在实践中学习。专家一时高兴,就答应了。
专家答应后,又担心。自己独身来讲课,没有带麻醉师。这个手术虽然普通、常见,但是,外科医生对麻醉师都有要求,呼吸控制,肌肉松弛,血压平稳,麻醉师与手术者互相熟悉,配合起来才能和谐。况且又是专家,名声也是要紧之事。
手术是王医生麻醉,他配合专家手术。
专家虽然在外地做手术,感觉就像在自己医院一样,麻醉师把一切都想到了,使他专心手术。手术很顺利下来了。手术后,医院请专家就餐,他专门等王医生过来共同进餐,连声称赞麻醉做的好,又问王医生经历,摇头赞叹,鼓励他走自己的路。
后来,医院准备开展心脏外科手术,便选王医生去北京,到专家所在医院进修体外循环。
王医生到了北京,简直如鱼得水,在掌握体外循环等操作技术上,进步很快。他又不知足,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什么都想学,心电图、X光片、诊断,医院的医生们都喜欢他,愿意教他。更有专家看他是个人才,爱惜有加,亲自为他做媒,说了北京一家医院的手术室护士。护士是江南小姐,专家亲做月老,王医生与护士小姐喜结良缘。
王医生进修完体外循环,回医院即开展工作。在文革前,这个医院曾经因心脏外科手术名噪一时。
王医生成了医院的名人,享受特殊待遇:院长亲自宣布,王医生可以不参加每星期六的全院大扫除,不参加每星期三下午的政治学习,为的是叫他自己在家学英文,钻研业务。
王医生虽然春风得意,其实,他的内心深处是比较自卑的。在那个阶级斗争的社会中,“反革命家属子女”的包袱始终压在他身上,时时提醒自己已入“另册”,被这个社会所不容。医院给他的待遇,也给他形成压力,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社会地位,稍有不慎,就会被扫地出门。但是,他又是个很单纯、善良的人,对知遇之恩感激涕零,恨不得把一颗心掏出来报答人家。他感情丰富纤细,一点风吹草动就心惊胆战。
文革开始后,王医生所有的成绩都成为“罪恶”,他成了全院第一批被揪斗、批判的对象之一。医院一班混饭吃的家伙们贴大字报,说王医生“白专道路”(即只搞学术不问政治)、“封资修的黑苗子”、“国民党残渣余孽”、“反革命家属”,又搅和了一些不明真相者、技不如人者、心怀鬼胎者、嫉妒者、糊涂者、河蟹麻虾者,一时间大字报铺天盖地,大小批斗会白天黑夜不停,终于逼他走上绝路。
那天上午,王医生找到一位手术室护士,借一个20毫升的注射器和静脉注射针头。他又悄悄拿了两支麻醉药,回到自己宿舍。那时,王医生和爱人两地分居。结婚后,他在某地区医院,爱人在北京工作。
王医生很镇静,先是很细心地配好药。他选择的是麻醉诱导剂硫喷妥钠和肌肉松弛药管箭毒。硫喷妥钠可以使人丧失意识,管箭毒可以使人的呼吸肌麻痹,使呼吸停止。两者合用,使人在意识丧失时呼吸停止,继而心跳停止。没有痛苦。当然,做麻醉时,注射完药物,紧跟着就是建立呼吸通道,人工管理呼吸。
王医生穿戴得整整齐齐,连衬衣扣子都一个个扣好。他躺在床上,伸出左臂,用橡胶带在胳膊肘上方扎紧,阻断静脉回流,攥了攥拳头,暴出小臂上的血管,自己用静脉注射针头扎进血管,见回血了,就用胶布细心的把针头固定好,然后,他缓慢的把针管里20毫升致死量的麻醉药加肌肉松弛剂,推进自己的血管里。
推完后,王医生拔出针头,用胶布把针眼贴好,又把注射器收拾好,放在一边,自己在身上盖了个毛巾被。
等一切准备停当,然后……他是否再环视一下这间住房?房间里还留着妻子轻柔的笑语……他是否又想到妻子?她在北京是否也受到批判?
也许,王医生什么都没有想,他很镇静地自己松开了紧扎在胳膊肘上方的胶带……只在一瞬间,药物顺着血液冲向大脑,冲向中枢神经……
一颗悲惨的灵魂缓缓升起,飞向天国。
(本文作者乔海燕做过红卫兵、知青、医生、记者和编辑,现为凤凰网副总裁。本栏目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
来源:华尔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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