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9月,我上了家乡的中学。那时小学考初中三取一,当个中学生也挺不容易。第一次迈进这古老的校门,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我被编在初一(4)班,学号排在第五。上课时,先生(那时小学称老师,中学称先生)一到教室,班长就喊:“立正!”全体同学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待先生行过礼,同学方可坐下。然后先生手持点名册点起名来。接着就开始讲课了。下课后,我出于好奇,翻开点名册一看,发现在每一个学生的名字下面都有小字,类似古书中的批注。我当然首先注意自己名下的小字是“地自”二字,感到非常诧异。翻遍全班名字下的小字,只有蔡修明同学跟我一样。我与他仔细推敲了一下,原来两人家庭成分都是“地主兼自由职业”。这“地自”不就是家庭出身的简称吗?再看看其他同学名下的小字,有“地”字的,有“富”字的,有“小土”的字,有“工”字的,有“工商” 的,有“小商”的,有“贫”的,有“中”字的,有“市贫”的,有“革干”的,有“商地”的,有“地商”的……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当时我不到十二岁,思想单纯,如同一张白纸,先生又不加以解释,我不知道点名册里隐藏着什么奥妙玄机之类。还天真地认为先生教书,学生读书,与家庭成分有何相干?
以后,我慢慢悟出了一点门道。这点名册上每个名字下的小字,主要是提醒教师,关顾每个学生的家庭成分,做到心中有数。当有的先生叫到“工”“贫”之类的学生名字时,他的脸蛋上总带着一丝微笑;当叫到“地”“富”之类的学生名字时,他的脸蛋便一下子沉了下来,甚至于出现了鄙夷的表情。当然也不全是如此。有的先生还是秉持有教无类、一视同仁的传统信条。晚自习时,先生个别辅导则更有许多门道。对“工”“贫”之类的学生提出的问题,先生总是有求必应;对“地”“富”之类的学生提出的问题,先生爱理不理。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先生对待学生有如此不同的态度?后来才知道,这是模范执行阶级路线的表现。那些对待地富子弟与工农子弟有着天壤之别的教师,才是千正万确的。1954年暑期,全省中学教师集中在杭州上天竺搞思想改造运动。出身于剥削阶级、有各种历史问题的教师心有余悸,只怕扣上同情剥削阶级子女的帽子,对自己不利;于是他们对待学生宁左勿右,这才是最安全的作为——饭碗毕竟是最重要的。
第一学期,班干部照例是班主任指派的。我本想,他们肯定都是学习成绩优秀、道德品质高尚,且有一定组织能力的学生。以后我才慢慢发现,班干部的首要条件,家庭出身必须“苗红根正”,绝非来自剥削阶级家庭。特别是班长、团支部书记一定是革干、工人或贫下中农的子弟。我慢慢懂得,剥削阶级子女一进中学大门,便打入了另册。接着是争取入团的问题。班主任说了,要当革命接班人,就必须加入革命的组织。共青团(当时称青年团)是共产党的后备力量,作为年轻人要想上进,唯有入团一途。校领导说了,剥削阶级出身的学生要想入团,必须叛变本阶级立场,方可加入。当时学校里树立了一个典型。她的父亲是资本家。在“三反”“五反”运动中,此人带头揭发其父的“不法”行为,其母怕得要死,吓得要命,便投井自尽了。她下狠心切断与剥削阶级家庭的一切联系,只身搬进校内女生宿舍。因此入了团,并任学生会文娱部长,以后考上大学,成为背叛剥削阶级家庭的模范人物。
学期开始还要评定人民助学金。那些家庭经济条件较差的学生先要填表格。除了家庭收入状况外,家庭成分一栏尤其重要。如果是工人、贫下中农的家庭,当然是享受人民助学金的对象;要是地富子弟,他们家长不是人民的范围,即使最困难,也享受不了人民助学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班有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学生,父亲是人民的敌人,在青海劳动改造,母亲没有工作,兄弟姐妹共有四人。他是绝对享受不到人民助学金的。幸好他有一个好心的舅舅,每月从上海寄来12元钱生活费,维持一家人的日常生活。他对我说,家中每天都是三顿稀饭就咸菜;一到校,肚子就空荡荡的。难怪他当时给我的印象是瘦弱的身材菜色的脸。
我们每一个学期都要评选“三好生”。首先必须政治思想好。作为剥削阶级出身的子女,想要当“三好生”,必须与反动家庭划清阶级界线。我班有一名女生,她的父亲跑到台湾去了,属于“人还在、心不死”的一类。她想:“我怎么能划清与反动父亲的界线呢?”突然该生灵机一动,下个狠心,当众将自己的右手食指咬破,在白纸上写血书:“我决心与反动父亲一刀两段,跟定共产党干一辈子革命!”尽管她学习成绩优秀,体育能达标,就是政治思想卡住了。组织认为,她写血书只是一时冲动的表面行为。思想改造对于反动家庭的子女来说是长期的、曲折的、复杂的,甚至是脱胎换骨的一场革命,不是一事一时能奏效的。三好生当然没有她的份。因此,她哭了好几天。
要命的是升学考试。解放以来,学校从不公布升学考试成绩(1979年以后才有所改变),考生都蒙在鼓里。我是以第一名的成绩(家母在该校当职员,内部打听到的)考上中学的;但到1957年考高中,却名落孙山。“初绽花遭劈面雨,开航船遇打头风”。我大哭了一场,感到非常委曲。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大挫折。当时家母已被迫退职,家父跑到教导主任处了解情况,答复是成绩不佳。我对此一直表示不服。四十年以后,我与班主任交谈,他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当时上头有政策,像你们一类地富子弟是不能进高一级学校的。”1954年时,大批工农子弟还没有来得及上中学读书,地富子弟尚可充数;三年后,特别是反右派斗争后,阶级斗争的形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剥削阶级家庭的子女连初中也上不去了。我们平等受教育的权利,就这样被残酷地剥夺了。而那些家庭成分好的学生却堂而皇之地上了高中,最终登上了大学的殿堂。这就叫“学校的大门永远向着工农子弟开放”。
就是上了大学的学生,又分三六九等。工人、革干、贫下中农,且社会关系清白者可上北大、清华等高校;中农、小土地、小商之类只能上一般大学。在一次初中同学会上,一个上了一般大学的同学道出了内情。他的家庭成分是“下中农”,但父亲做过地主的“狗腿子”。尽管他读书成绩不错,却不能上重点大学。在偶然的机会里,他看见了自己的档案。其中明白无误地写道:“经过政审,该生可以在一般高等院校就读。”
过了两年,尽管我还不到十七岁,却有点少年老成,知道自己再在家乡待下去就是死路一条。1959年七月,便毅然决然打起背囊,跟随与我命运相同的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千里迢迢奔赴大西北,去寻找活路。那里地广人稀,正在搞大建设,需要人材,对阶级路线没有这么多的讲究。家父正在兰州的一所大学里教书,他成天埋在故纸堆里,对于我的一切都还蒙在鼓里。打开寓所的门见到了我,劈头就问:“你干什么来了?”待我将来龙去脉讲清楚,他才将我带到高考报名处,以同等学历的资格参加考试,还被高等学校录取,开始了全新的学习生活。
哪里晓得,才摆脱了点名册的阴影,却又遇上了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非常时期。我亲历了西北大饥荒,尝够了饿肚子的滋味,目睹了饿殍遍地的景象,才读懂了 “一穷二白”的williamhill官网 。刚到兰州,父亲领我上一家饭店吃饭,桌上摆着一碗韭薹、一只杂粮馒头,连汤都没有,令来自江南小康人家的我怎么下咽?以后才明白,在当时的条件下,这是最好的吃食。
到了自己就读学校的学生食堂,开始领略了什么叫饥饿。每顿饭除了三两光景的杂粮馍馍外,就是一碗汤菜,里面飘着几片甜菜叶子,还能照见自己的影子。吃了几顿后,肚子里的油水耗尽了,饥饿感便油然而生。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小伙子,竟然成天饥肠辘辘,头昏目眩,脚踝浮肿,迈不开步子。那时正遇上国庆十周年,报刊上长篇累牍地宣传“三面红旗”的巨大胜利,工农业生产取得的“丰功伟绩”,藉以反击右倾机会主义的“谰言”。记得我们游行时,嘴里唱着“棉如山,粮如海”的歌曲,却无法走完四五里路。大家回来时已腿脚酸软,筋疲力尽;还得批斗一位“右倾”老师,为的是他说了一句“碗里只有七根面条”的大实话。
我还遇到了更糟的事。有一天早餐打饭的时候,我摸了一下钱包,发现饭票不翼而飞。我只好向伙管部门预支了下月的饭票,吃饭更要勒紧裤腰带了。事后才发现,想不到做小偷的却是平素与我要好的同学。他竟动起了损人利己、伤天害理的歪脑筋。这位前志愿军师侦察参谋趁我深更半夜睡熟的时候,将我的饭票掏走,满足了他的胃口,这下可苦了我的肚子,饿得我几次眼冒金星,昏死了过去。而这个同学还偷了食堂里的馍馍,被记过处分,于是离开了学校。听说他以后沦为流窜作案的罪犯,锒铛入狱,不知下落。
然而比起叶明恕先生来,我还算是幸运的。他是著名语言学家黎锦熙教授门下的研究生,个头不高,但很精干。先生的神奇之处是将枯燥乏味的语法课讲活了。课堂趣味横生且井井有条。只因为他平素一心埋头业务,钻在他的小房子里备课写文章忙到深夜,领导认定他走“白专道路”,一纸令下便发配他去学校农场劳动。当时一般人都吃不饱,农场里条件则更糟;加上劳动强度大,他的身体日见消瘦。有一天傍晚下工时,这位才华横溢年仅三十岁的福建小伙,一头栽倒在地埂边再没有起来。事后我才知道,叶先生还没有结婚,他的未婚妻听到这个噩耗将会如何……
尽管学校里学生的粮食定量每月一度只有20斤(包括层层盘剥),2小两油(旧制16两一斤),尽管我们也吃过玉米芯、柳树叶之类代食品;但比起最底层的农民来,我们不知道好多少!当时甘肃农村许多人民公社的社员每天只供应连皮带壳的“原粮”二小两,同时还须参加各种各样繁重的集体劳动,忍饥挨饿的悲惨情景可想而知。西北黄土高原到处是童山秃岭、成片的盐碱地,野菜草根是最好的食品。肚子空空,社员们只好以榆树皮、柳树叶充饥。但吃下去以后却拉不下来,其痛苦之状不可言传。我见过许多皮包骨头、衣衫褴褛的饥民,除了眨动的眼睛以外,几乎与骷髅一样。有许多饥民死了以后无法埋葬,因为他的家人也奄奄一息,哪有力气掩埋亲属?
于是鸠形鹄面的饥民,只好成群结队去城市讨饭。当时饭店里乞丐比食客多得多,发生抢饭现象,乃司空见惯。在沿途铁路线上,到处是逃荒的灾民。他们乘客车没钱购票,只好趴在货车顶上。寒冬腊月遇上零下几十度的严寒,有多少饥民被活活冻死。我几回回亲眼看见铁路工人从火车顶上扔下不计其数的僵硬尸体。这种场景真是惨不忍睹!甘肃有个通渭县,饿死了三分之一差不多,甚至出现了人相食的惨案。当时甘肃共有1400万人口,“非正常死亡”人口就有一百多万,全国的情形就可想而知。要知道“非正常死亡”的人大多是生产粮食的农民! 1962年,农业生产有了明显好转。夏天麦收还没有等开镰收割,那些迫不及待的饥民就偷偷地捋下麦穗里的颗粒往自己的嘴里送,肚子装饱了嘴里还想吃,最终活活胀死!
这种苦难一直持续了三年多。民以食为天。随着光阴的流逝,多少往事都已忘却;唯独饥饿的岁月,许多人还刻骨铭心。七十年代头几年,农村大搞忆苦思甜。所谓忆苦者,是忆旧社会之苦;所谓思甜者,是思新社会之甜。当时还流传着这样一则笑话:领导让贫农王小二上台忆苦思甜,他先忆了民国十八年的苦;说着说着不觉漏了嘴,竟忆起1960年的苦。“那叫实实在在的苦啊,连草根树皮都吃得完完的!哪有咱社员的活命?”台下喊起了“打倒王小二”的口号,他才摸摸光脑壳恍然大悟地笑了。事后这个贫下中农社员差点被打成“阶级异己分子”,幸好他是八辈子苦大仇深的独苗苗。
来源:炎黄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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