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乔迁之喜,意外地从旧衣物里重获失去多年的那只翡翠戒指,望着它,文革时那股辛酸血泪涌上心头;望着它,朋友的嘱托至今还沥沥在目,逼使我提起笔来,将广西大屠杀这段人间惨剧记录如下:
学习杀人
那是1968年春夏之交,广西苍梧县人和公社奉上级指示,派公社人武部长黎植启到广西宾阳县参加卢墟杀人现场会议。大会开始,宾阳县革委主任指挥民兵用木棍、扁担和锄头一次将47个阶级敌人活生生打死。会后广西革委会要求各县贯彻执行卢墟会议精神,以公社为单位按人口多寡分配杀人任务,大公社杀30到40人,中等公社杀20到30人。人和公社属山区小公社,计划杀10人。
因历次政治运动杀人比较彻底,加上三年人为造成的大饥荒饿死万多人,所剩五类分子寥寥无几。黎植启等向大会提出要求把任务杀10人落实到杀7人。大会决议:全省统一行动,杀时禁止响枪,用扁担、木棍或锄头活生生打死,以此警告民众,誰反对共产党或不听共产党的话,谁就没有好下场!从此广西省掀起了一个大规模杀人运动的高潮。
那时我从城市中学下放到人和中学任教,结识一位叫覃儒的老师,人和流山大队人,45岁,广西梧州师范中专毕业,任小学教师15年,教学认真负责,在群众中享有极高的威信。为了教好学生巩固学额,他不辞劳苦晚上进行家访,碰到有困难的学生就慷慨解囊,或借钱为学生注册,或资助学生交学费,让学生完成学业,深受学生和家长爱戴。但共产党认为这是拉拢腐蚀群众的一种手段。因为他出身于地主家庭,群众拥护他就等于拥护阶级敌人,贬低共产党的威信,必须把他的威风打下。每逢政治运动到来,都给他戴上“腐蚀革命群众”的大帽子,勒令他彻底坦白交待。
四清运动祸从天降,一些村干部为了立功,栽赃嫁祸,污蔑他私藏武器,勒令他停职反省,彻底交待问题。他说:“我一介书生,少年在人和中心校读小学,毕业到龙墟读初中,之后到梧州师范读中专,1952年毕业,回流山小学任教直到现在,哪来的枪枝?”那干部顶证说:“我亲眼见你父亲背着步枪上山打猎。解放后那支枪藏到哪里去了?”覃儒说:“解放前有钱人家为了防范贼人抢劫,都买枝枪看门口。那时我离开家庭,出人和中心校读小学,不了解情况。究竟是父亲的还是借人的?我实在不知情。后来父母相继去世,也没有留下遗言。”组织追来追去,没有结论,便把它挂起来。文革运动一到就找他算账,勒令他彻底交待枪枝下落。在大队部斗争时少不了吊打跪,就像斗地主那样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今次清理阶级队伍,一定要他把枪交出来。
推广杀人
人和公社革委会在人武部长黎植启的领导下,先回苍梧县集训,学习消化卢墟会议精神,出大字报互相检举揭发,掌握内部情况,培养积极分子,布置工作任务,然后从外部入手,将七个五类分子抓起来试刀。会议决定回到公社后分头做好工作。一个礼拜后(即八月十六那天)召开公社社员、学生、教师和干部大会,地点公社门口广场。
教师集会,覃儒深恐大难临头要求我不要和他接近,以免影响自己的前途。但我认为朋友有难就一脚踢开,是做人没有骨气的表现。我对他说:“不要怕,有甚麽就说甚麽,不要为了过关就认罪。放心睡觉吧,天塌下来当被盖”。
次日天未亮就吹哨子起床。漱口梭洗完毕,所有教师集中到校园开会。校园四周被教室围着,一个路口出入,由民兵卡守。只准入不准出,会议开始由党支书邹德光讲话。他宣布今天上午10时集中到公社露天广场开会,禁止带铁器刀具进场,违者当破坏会场论处。老师要管教好学生,只准看不准动,不准交头接耳和喧哇大叫,看完后每个人都要吸取教训,有问题的要彻底交待问题,争取从宽处理。会后不准喧扬,违者后果自负。
教师听了不寒而栗,个个缄口结舌,你眼望我眼,仿佛大难临头。吃过早饭,教师率领学生列队到公社露天广场集中。那里席地坐满了人群,围成一个巨大圆圈,最里面的是民兵,民兵的外层是居民,居民外层是青少年学生,被最外层的教师管着,不得随意走动。这是有史以来最多人的一次集会,神情惊恐万状。象死一般的寂寞。
10时30分大会凑起毛泽东语录歌:“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歌毕,十多个卫红指挥部的民兵押着7个被五花大绑的阶级敌人步入会场,人武部长黎植启命令他们相隔一米背对背跪下,任何时候不准调头观看。接着从后面冲出一条大汉,他手提夹木棍,满脸通红地怒气冲冲走到一个五类分子跟前问:“你认识我吗?”那五类分子道:“认得认得,那是村民意见,偷鸡挂牌游街是他们所为,不关我事。”李锦雄道:“你出口他们出手,主犯是你。”说完一棍朝五类分子头部打去。那五类分子侧身避过,打中肩膀倒在地上,李锦雄趋步上前朝头狠命一棍,五类分子颤抖着两条腿,一命呜呼了。为了稳定其余六人,李锦雄指着死者说:“你诈死,等会儿再跟你算账。”
李锦雄转过身来跟一个打铁的五类分子说:“你打关刀和匕首是否伺机反攻倒算,颠覆无产阶级政权?”那五类分子连忙说:“不敢不敢!我只是赚点钱养家活口罢了,哪里敢胡思乱想,違反政府法令?”李锦雄挥起木棍当头狠命一棍,“卟”的一声响,正中要害,就像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滚了出来。再补一棍便伸直两脚气绝身亡了。
其余五个阶级敌人被民兵监视着,不准调头看,但听得真切木棍打人的声音。其中一个五类分子违令,听木棍一响,便挣扎调头观看,见两个同伴被打死在地,“哇”的大叫一声:“民兵杀人啊!”求生的欲望从跪地一跃而起,其他四人亦拔腿飞奔,守在身后的民兵见状慌了手脚,提起木棍一窝峰地追了上去。一位上了年纪的五类分子被民兵追到,拦腰一棍打翻在地,再补一棍两条腿伸直不动了。
另一位上了年纪的五类分子估计跑不过他们,停了下来说:“老乡,且慢动手,让我死个明白,为什么要杀我?我一向奉公守法,死不瞑目啊。”那民兵道:“这是公社党委命令。你里通外敌涉露国家机密,把祖国的情况告诉台湾敌人,使国家的名誉受到巨大损失。”那五类分子道:“那时大饥荒,我三天没有粒米下肚了,向亲人求救,寄些米油糖回来度荒年……”话没说完,李锦雄手提木棍追上来,对民兵大吼一声:“和他讲什么耶稣!”抡起木棍照头便打。那五类分子躲闪不及,正中要害倒在地上,再补一棍,伸直两脚不动弹了。
其余三个五类分子为了求生,冲出人群,夺路向大街跑去,但双手被反绑着,哪里跑得过年青力壮的民兵?未到第二条街口,就被李锦雄率领的民兵追上,挥舞木棍一轮毒打,三人登时毙命。
人和公社杀人现场会议前后一个小时结束,街道上血淋淋的躺着七具死尸,学生吓得面如土色,“哇”的一声四散奔逃。胆子大的跑到大街看五类分子遗体,有的被打爆了头,鲜血流出地面;胆子小的到饮食店买粉麵吃,边吃边失声流泪。老师为人师表受纪律约束不敢走动,尤其从城市下放来的老师从未见过恐怖野蛮杀人场面,吓得心惊胆战,呆若木鸡。
覃儒老师是本地人,经历过农村所有政治运动:如“请匪反霸”、“大张旗鼓镇压反革命”、“土改”、“三反”、“五反”、“整风反右”、“大跃进大炼钢铁”、“大饥荒”和“四清”等运动……中共先把民间反抗力量彻底消灭,然后有计划有步骤地斗争“国民党旧人员”和“地富反坏右分子”,枪夺他们的财产,把他们戴上阶级敌人的帽子管制起来,放到各个政治运动中加以杀害。今次只杀七人,其余亦肉随砧板,任剐任剁。
沉尸灭迹
覃儒老师望着人武部长黎植启指挥民兵虐杀五类分子,心里早就做好准备,他拉着我的手,端详着我的面,久久才问:“张老师,你不怕我连累你吗?”我说:“怕什麽!身正不怕日影斜,你又不是犯法,被人怀疑罢了。”
其实我的心也是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因为我大姐是美国公民,中共十多年的宣传:“美国是中共的头号敌人”。1960年大饥荒时父亲寄信要求大姐接济,被公安局检查信件,在档案里记上“里通外敌”,株连后代。一个礼拜前公社党委在苍梧县参加清理阶级队伍大会,在龙墟的大街联名出我的大字报,从三楼吊到地下,检举我是混进教师队伍的美蒋特务。暂时未搞到我头上罢了。”
他见我态度坚决,把眼睛端详着我,随即从左手无名指脱下那只翡翠戒指说:“我非常愿意和你交朋友,如蒙不弃,请收下这只戒指留作纪念吧……”话未说完,卫红指挥部的宋队长走到面前大声吆喝:“覃儒,公社给你一个任务,将一具死尸拖下驳船!”说完将一条蔴绳抛到覃儒身上。
覃儒大吃一惊,知道把自己和五类分子等同看待,急忙将翡翠戒指戴到我的手上,拿起蔴绳问宋队长道:“拖哪一具?”队长道:“拖前面那个老鬼。”覃儒将绳缚在老人脚上,又将绳搭在自己肩膊上,用力往珠江河面拖。
那时珠江河泛滥,河水咆哮着冲出一个个小漩涡。覃儒拖了十来丈远,突然被东西卡住了,调头看时,只见那老人呻吟着,发出微弱的声音:“你把我拖到哪里去?”覃儒大吃一惊道:“宋队长叫我把你拖下驳船。”那老人意识到生命到了尽头,求生欲望使他倏然坐了起来,用哀求的声音说:“放我一条生路吧,我是无辜的。”覃儒说:“你不能走,否则被民兵发现把你打死。你会游泳吗?下了驳船我把你放下河里,你自己逃生吧。快睡下,不要动。”
覃儒放开大步把老者拖下驳船,驳船早就摊着六具尸体,六个五类分子忙着把尸体的双脚拴上大石,逐个抬到船舷,“咕咚咕咚”的推下河里。风大浪急,河水滔滔滚滚,一棑棑一串串在清理阶级队伍中被虐杀的五类分子死尸(1),乘风破浪冲到船头,几个民兵急忙拿起竹篙撑开,尸体滚起一团水泡,发出脓郁的臭味。驳船颠波不定,负责抬死尸的五类分子冷不防踢中老人家的活结,渑索散了开来,被宋队长发现,重新打上死结,正想推下河里,老人求生的本能用双手死命抓住船舷,宋队长用手扳不开,李锦雄见状跑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对准老人的手指狠命地砍下去,“嚓!”的一声手指凌空飞起,老人“哇——”的一声!如山崩地裂,水静河悲。一个才华卓著的学者,被一个二流懒汉的共产党员夺了姓命!
走上绝路
覃儒想救人没救成,反而露了马脚,被李锦雄告发,党支书邹德光勃然大怒,厉声吼道:“你不想活了!你要老老实实坦白交代!”接着勒令覃儒停职反省,彻底交待问题。覃儒左思右想,从过去想到现在想到将来,再想到年幼的子女,自己有责任抚养他们,但现实不允许自己选择。他立下了以死明智的决心,领了一叠原稿纸坐在办公室里挥笔疾书:“你要老老实实坦白交待,你要老老实实坦白交待……”一连写了八句,每句代表一个运动到来党委对他施暴,吊打跪逼他写坦白交待。但他冷静一想,这样会激起共产党的愤怒,铲草除根,满门灭绝。
覃儒为了不连累妻子和儿女,提起笔来说理:“我是一介书生,自幼离家读书,沒见过父亲玩枪,是别人借给父亲打猎的,不等于父亲有枪,更不等于我为父亲收藏枪枝啊。”写到这里他停下笔仔细读读,觉得重要的不写。于是他又拿起笔来写下遗嘱,把欠学费的五十多个学生连同家长的姓名地址写在另一张纸上。末了,他看看手表,时针指向十二点,他把坦白交待书压在台面上,把遗嘱叠好放进衣袋里,跑回宿舍,见我睡着,轻轻推我一把,我从梦中惊醒问:“有甚麽事?”覃儒道:“看来他们不会放过我啦!”我安慰他:“不要看得那么严重吧。”顺手把那只翡翠戒指交还给他。他坚持说:“留作纪念吧。如果有机会到美国,不要忘记把此事告诉世界人民。”我觉得事情严重,起身陪他到外面走走,劝他放开胸怀,千万不要自寻短见。他用力握住我的手,久久才放开。取了自行车,一溜烟向流山大队飞驰而去。
两点钟后抵达家门,他用锁匙开了大门,看见房里的妻子和孩子正在熟睡,他多麽热爱这个家呀,但现实不允许这样做,他凝视着他们,久久才转过身到厨房取了一个瓦煲和一盒火柴,趁着月色明媚高一步低一步向前行。在路边拔了一棵大茶根(又名断肠草),装了一煲水,拖着沉重的脚步向着达瓦山而来……
早上七点钟邹德光起床,见到覃儒的坦白书压在台上,肺都气炸了,认为他大逆不道,马上派民兵抓他到办公室来,准备召开公社教师大会,杀一儆百,以戒万人。可是找遍整个人和都找不着。又派民兵到他家里搜查,他妻子说从来没见过他。第二天发散民兵去找亦无结果,第三天一个社员反映:在达瓦山看见一个人站在一棵树下,怒眼凸睛,一动也不动。
邹德光派民兵打听,果然发现覃儒挨住一棵树站着,在日光的照耀下怒目而视,喷射出火红的光芒(2),仿佛要摧毁这个万恶的社会。
二零一一年一月十六日
张天亮
注:
(1)广西大屠杀发生在1967至1968年,杀人面积普及全省每个公社每个大队。大部分死者挖坑掩埋,小部分推下珠江河里,让洪水冲出虎门流出香港,中共中央派出三个团的兵力常驻肇庆峡,佛山栏石和虎门,日夜打捞尸体,并动员沿江渔民协助,每捞得一具尸体获30元人民币报酬。
(2)凡服过大茶根的人,七孔流血身亡。
(3)此乃事实,覃儒死后不久我被打成大汉奸大特务,几乎死于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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