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8月22日,星期一,天色阴沉,气候燥热。我像往日一样,早早来到办公室。多年来,黑龙江日报编辑部形成一个习惯:编辑、记者上班后,第一件事是浏览一遍当天的报纸,既了解国内外新闻,也找报纸上存在的问题,如有发现,就写到评报栏上。我拿起散发着油墨味的当天报纸,看着第6版上由我拍摄的一整版“哈尔滨之夏”音乐会图片,心里美滋滋的。
哈夏音乐会是在“毛主席亲手点燃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中开幕的,“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向资产阶级文艺黑线猛烈开火”是这届音乐会的主旋律。报社为突出宣传这届有特殊政治意义的音乐会,特地从编辑部各部门抽调记者,组成一个哈夏报道组。我被指派参加该报道组,负责摄影采访。报纸每天刊发我拍摄的单幅新闻照片,我希望在音乐会闭幕前发个整版的图片专刊,今天这个愿望终于变成了现实。这一整版照片,版面大方,图片清晰,效果很好。
文革开始不久,为彻底破除“资产阶级名利思想”,报纸取消了记者的署名,文字记者一律署“本报记者报道”,摄影记者则署“本报记者摄影”。说实话,我从小成名成家思想浓厚,信奉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作为一个刚刚走上新闻岗位的年轻人,我心里整天想的就是尽早成为名记者。现在报纸突然取消记者署名,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了外界也不知道是谁干的,怎么实现我当名记者的梦想呢?心里虽这么嘀咕,却不敢说出口。
看着自己所拍照片赫然印满整整一块版,虽然只署“本报记者摄影”,但社内和外界一些知情人看到了,都知道这是我李振盛拍摄的作品。想到这一点,也有一种自我满足感和幼稚的成就感。
编辑部的评报栏上很快贴出了第6版的图片专刊,评报者在报纸上用红笔写出评语,建议给这个照片专版评为“好稿”。
就在这时,有人跑进3楼摄影组办公室,慌慌张张地对我说:“不好了,哈军工的红卫兵把咱们报社包围了,揭发今天报纸上的哈夏音乐会图片专刊中有反革命事件。他们要求揪出肇事的摄影记者,还要揪出这起反革命事件的幕后策划者。总编辑让你先到楼顶平台上去躲一躲,免得他们冲上楼来把你揪走。”
我还没弄清今天的报纸上到底出了什么反革命事件,就被人连推带拽地弄到楼顶平台上。躲在楼顶,仍能听到报社大门口传上来的喧嚷吵闹声。我在楼顶探头下看,但见黑压压的数百名身穿草绿军装的红卫兵,挤满了报社门前的人行道和那块不大的绿草地,花草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看起来,红卫兵们群情激愤,有的挥动着《黑龙江日报》,比比划划地在向过往的行人宣讲着什么,有的又吵又嚷,在与报社职工争论着什么。
我独自一人在楼顶平台上转来转去,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过了许久,有位同事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对我说:“那些红卫兵太不讲理了,非要让摄影记者出面交待问题不可,总编辑怎么解释,他们都听不进去,说今天这块图片专刊版面的摄影记者不露面,就决不收兵。总编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让你下楼去对红卫兵讲一讲发稿的过程。”我问同事,他们究竟抓到了图片专刊什么问题,这时才从同事口中得知事件的原委。
那时我们的报纸每天4块版,有重要报道时才临时增版。8月22日的报纸,为突出对文革开始后第一次哈夏音乐会的宣传,增版两块,共出6版。我拍摄的9幅音乐会舞台照片,发在第6版,通栏大标题是“歌颂伟大的毛泽东思想,歌颂社会主义新时代”。左上角是革命职工高唱《东方红》的大合唱照片,其背景是一面巨大的红旗,旗杆顶上有一个锋利的枪头。背面的第5版,是有关音乐会的文字报道,右上角那篇文章《革命歌舞越看越有劲》,配有哈夏音乐会会徽——毛泽东侧面浮雕像。单独看这两块增版,翻来覆去怎么看都找不出丝毫反革命事件的痕迹,反而会称赞这一天报纸对哈夏音乐会的宣传报道实在是非常成功,效果极好。
然而那时不知是谁发明了“透视看报纸”这一损招儿,一些红卫兵常拿着报纸对着太阳透亮看,总想从中找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8月22日的报纸,对着阳光一看就发现问题了:第6版那面红旗旗杆顶上的枪头,正巧从第5版毛泽东侧面像的下巴部位刺进去,斜着穿透脑壳,在头顶上刺出。这样,“掩藏着的反革命意图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红卫兵愤怒地指出:“更为恶毒的是,在这个掩藏的反动图案旁边,还故意安排一行大字标题——‘越看越有劲’,真是何其毒也!这种反动气焰何其嚣张!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把此事定性为:“这是以极其险恶的用心来发泄对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的刻骨仇恨”,“这是有意制造的侮辱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反革命事件”。一旦罪名成立,这可是滔天大罪,依法当诛,罪在不赦!
我听了同事的介绍,仍不相信天底下会有这等凑巧的事,急忙跑回办公室,拿起报纸对着窗外的阳光仔细看。天啊!那红旗的枪头真的是不偏不斜,正从毛泽东头像顶上穿过。心中不仅暗暗叫苦:这种倒霉的事儿,怎么偏偏叫我碰上了?
在那指鹿为马的荒唐岁月里,曾听说过一些稀奇古怪的“反革命事件”。《williamhill官网
青年》杂志刊登一幅《你追我赶》油画,有的人疑神疑鬼,从油画前景的芦苇丛中硬是发现了“蒋介石万岁”的反动标语。有的人从八大山人的国画珍品中,竟看出了“白眼望青天”的反动内涵。国画大师李苦禅画的泼墨大写意《八朵荷花》,被批判是“恶毒污蔑八个革命样板戏”。这些传世之作,都被宣判为黑画,横遭批判。
我怀着极为愤懑的情绪走向一楼大厅,想与那些缺乏常识的红卫兵理论一番。大厅里挤满了哈军工红色造反团和其他大中专院校的红卫兵,报社的许多职工也闻讯赶来,与红卫兵们争论着这个不成问题的问题。昨天晚上值夜班的副总编王庆功被红卫兵团团围住,逼迫他交出与这起反革命事件有关的摄影记者及幕后策划人。
“这就是拍摄这一版图片专刊的摄影记者李振盛同志,请他介绍一下哈夏音乐会照片的发稿过程吧。”王副总编见我来到一楼大厅,便向红卫兵介绍。
红卫兵一看我是一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没等我对发稿情况做出解释,就七嘴八舌地盘问起来。我如实介绍了这一版图片选片定稿、版面设计、制版、付印的全过程。他们大概也听不太懂,仍然不着边际地问这问那。我有点不耐烦,说话时带着很不服气的腔调。
“你就是这起反革命事件的制造者之一,你还敢嘴硬?!”他们大叫起来。“你们没有调查,不了解情况,凭什么说这是反革命事件?你们有什么证据?天底下有你们这样看报纸的吗?纯粹是没事硬找茬儿!无事生非!”
“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你们这起反革命事件的证据全都印在报纸上了,这种反革命的伎俩,就是新形势下的阶级斗争新动向,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广大革命群众一看就明白,还用去调查吗?”他们振振有词地嚷着。
“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如果我们不是这样地提出问题和认识问题,我们就要犯极大的错误。”一个红卫兵头头号令在场的红卫兵,一起打开人手一册的《毛主席语录》,集体朗读了一段“最高指示”。这分明是把我们报社的编辑、记者都当成是“不拿枪的敌人”。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结论是产生在调查的末尾,而不是在它的先头。’”我也不示弱,你们是红卫兵,咱也是根红苗正的红五类,难道还怕你们不成!就顺口背诵了一段最高指示。红卫兵看我竟敢用最高指示顶撞他们,跟他们打语录仗,更是恼怒,威胁说:“你再不老实,就揪斗你!”一名小个子红卫兵冲上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说要拽我到他们造反团总部交待罪行。
“我们报社就他这一个年轻的摄影记者,你们要是把他带走了,你们明天在哈工大操场上举行的造反点火大会,我们就派不出记者去采访了。”在这关键时刻,王庆功副总编拨开人群,从容地走到我的身边,用他那特有的不紧不慢的语气,对那位揪着我衣领的红卫兵说。明天的造反点火大会要首次揪斗省委领导干部,如果省报没有记者到场采访报道,岂不缺少权威性?红卫兵头头一听王总编这话,就说:“先不用带走他,让他戴罪立功!”那小个子红卫兵极不情愿地松开手,狠狠地用力一搡,咬牙切齿地说:“你听见没有?今天暂时不揪你,是让你戴罪立功!”
“好汉不吃眼前亏,算了吧,别跟他们这帮小孩子们一般见识。”站在旁边的报社经理部的小鲍轻声劝我。
假如我被红卫兵拉到他们的造反总部,肯定没好果子吃,不管是坦白,还是抗拒,都会受皮肉之苦。那时红卫兵打人最常见的招数是抡起军用皮带,用那铁扣子没头没脑地乱抽一顿,不少人就这样被打伤致残,有的被打致死。哈尔滨三中的老校长,就被该校的鬼见愁红色造反团用皮带扣活活打死在地下室里。
哈军工红色造反团向社会大量印发传单,揭发《黑龙江日报》发生的这起严重的反革命事件,一时轰动全省、全国。一位在另一家省报当记者的老同学来信说,当时他看到了红卫兵邮寄的传单,说“这是一起公然利用党报制造的极其严重的反革命事件”,还点了摄影记者的名字,很替我担忧。
经协商,由前来包围报社的哈军工等3个单位的红卫兵组织和报社印刷厂的工人赤卫队组成联合调查组,负责调查这起反革命事件的始末,然后做出结论,公诸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