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十六回,贾府里锣鼓喧天地在为刚刚“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的元春造省亲别墅,宝玉却赶到秦府去见弥留之际的秦钟。
曹雪芹笔下似乎秦家最惨,短短四回的篇幅内,先后死了秦可卿,其父秦业,和弟弟秦钟。秦钟是秦家最后一支血脉,又和宝玉情谊相笃,生死离别之际,作者却支出笔脉去写前来索命的都判官和鬼吏,口吻辛辣,大大削减悲情的力度,“哀而不伤”。
文学史上最出名的判官,在我看来应该是《聊斋志异》里的陆判官,他除了给人换换器官的绝活,通身并无鬼气,我每每想到这位对书生有求必应的判官,眼前总浮现出李逵的模样来。
再看曹雪芹笔下的判官鬼吏,秦钟自然是不愿就死的,“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执法相当严明的鬼判吧!
正在这时候,宝玉来了,秦钟又求放他回去说句话,并亮了宝玉的来路:“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孙子,小名宝玉的。”
“铁面无私”的鬼判什么反应呢?“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依我们愚见,他是阳,我们是阴,怕他们也无益于我们。’都判道:‘放屁,俗语说的好,天下官管天下民,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阴阳并无二理。别管他阴,别管他阳,没有错了的。’”然后秦钟就被放回去和宝玉话别了。
曹公笔下的判官是不是比蒲松龄笔下的判官更懂为官之道呢?
再说鬼吏,最有趣的当属《阅微草堂笔记》中纪昀笔下的“谐鬼”:
爱堂先生言,闻有老学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学究素刚直,亦不怖畏,问:“君何往?”曰:“吾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摄,适同路耳。”因并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庐也。”问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惟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沏,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渺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荧荧如一灯,照映户牖。人不能见,唯鬼神见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学究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嗫嚅良久曰:“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学究怒叱之。鬼大笑而去。
此鬼吏不仅谐虐有趣,而且不顾老友情面,敢说真话,倒是应了《红楼梦》里鬼判的那句“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
还有一位极具人情味的鬼吏,来自《天平广记》一一五卷的《李洽》,说的是“山人李洽,自都入京,行至灞上,逢吏持帖,云:‘追洽。’洽视帖,文字错乱,不可复识,谓吏曰:‘帖书乃以狼藉。’吏曰:‘此是阎罗王帖。’洽闻之悲泣,请吏暂还,与家人别。吏与偕行过市,见诸肆中馈馔,吏视之久。洽问:‘君欲食乎?’曰:‘然。’乃将钱一千,随其所欲即买,正得一牀。与吏食毕,甚悦,谓洽曰:‘今可速写《金光明经》,或当得免。’”李洽照办,后来果然没有死成。
看到这里,叹鬼吏知恩图报之余,不免想阴间衙门果真清贫若此,堂堂一吏,竟然一点零食都买不起?实在应该学学现时之策,如果衙门里经常组织这些鬼差们大鱼大肉,又何至于为了一点小恩小惠就把机密出卖了?
古人特别钟情于写鬼,笔下的判官鬼吏们,都有十足的人味,为的是借鬼喻人。听说现在有关部门规定所有出版的悬疑、侦探类小说中都不许有鬼,哪怕写得再阴森恐怖,最后谜底揭开一定得是人在捣乱,否则不让出版。不让写鬼,那判官鬼吏们就只好从文学史上消失了。为什么有人不乐意文人笔下写鬼呢?也许是因为这些判官鬼吏们太有人情味了吧,要知道现在有些人还不如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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