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排:中,齐家贞;
我说过,我将像记住我的生日一样记住我的死日——1961年9月29日。
那天上午10点钟,我和我父亲齐尊周在不同的地方同时被逮捕,反革命叛国投敌集团罪,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关在重庆市石坂坡看守所里,20个月之后,父亲判15年,我13年,在四川省第二监狱劳改。我实打实坐了十年,不算前面几次,这一次父亲坐了13年。
今年,2011年9月29日,是我们的五十周年祭,我当时20岁,现在70,父亲当时50,已经辞世13周年。
有人说齐家贞言必称坐牢,这是事实,就像泥土与花朵在一起,男女与爱情在一起,战争与罪恶在一起,齐家贞今生今世就是与坐牢在一起了。她无可选择,斧头把你的脑浆都砍出来了,那个疤痕是终身的、永恒的!
1961 年9月下旬,国庆节即将来临,我们这些心怀善意的“敌人”还在“欢喜不知愁来到,挨打不知哪一天”:我试穿了妈妈为我织的粉红色毛衣,这磅蜜蜂牌毛线是父亲46年从美国带回来的,我等待了十五年,母亲终于觉得这个邋遢女儿勉强够格了,只需勾进几个线头钉上揿钮,我就可以穿着它欢欢喜喜庆国庆了。
那些天,父亲的心情也应该不错。他们说你齐尊周不是搞铁道运输的吗,那就为祖国修铁路挖隧道架桥梁去吧,送他到荒山野岭鬼不生蛋的地方集体改造。重大节假日阶级敌人不准回家探亲,这已是定论,敌人们都心死,不回家就不回家,送你三天不担抬,改善伙食,还贪心什么?加上几天前在母亲的指导安排下,我暴风骤雨翻山越岭送去的“命根子”——小旅行袋里塞满了母亲“军管库”的食物和我从“敌占区”广州带回家的点心,父亲不像别人吃东西像吃炸药一炸而光,他控制自己,要细水长流把“命根子”咀嚼进越变越薄的肚皮里。
我和父亲的欢喜被一网打尽,没活过国庆。
十年后出狱,我在那12平米的小房间里寻找我的粉红衣,再也没见过,不必问母亲是卖了钱还是送了人,就像我曾经有过的粉红色的梦,它们已不复存在。至于父亲的“命根子”,肯定当时就 “肉包子打狗”了,公安干警也全是饿捞鬼。父亲十三年后出狱,他当然不会去寻找“肉包子”,他寻找母亲,母亲也不复存在,已经逝世两年。
1997年夏我居澳十年,从墨尔本回到当年埋葬我们青春的地方——四川省第二监狱,见到包括当时的监狱长夏钰钦和管教父亲的中队长,和几个我们中队的女狱吏,还见到了许多当年的狱友,男的女的都有。时间很公正,无论公安干警还是就业员,大家都不再年轻。
一位姓姜的狱友一再叮嘱我:“齐家贞,你一定要把我写出来,就写两个女犯你和我的故事。49年我才十几岁,跟着大人在歌乐山空转了三天,非说我在山上打游击,一辈子就葬送在监狱里。”三十多年前风流英俊的王干事,当时我就感到他对犯人有同情心。他警告爱说怪话的二监大手笔林方:“记住,你只是个劳动力!” 制止他不要张狂,免得刑满不释放。这次,王干事设法避过人群,几次三番绕到我面前轻声说:“喂,齐家贞,写部<懺悔錄>出来呀!”
一个老囚徒,一个老狱吏,来自“敌对”两方,提出相同的要求:纪录历史!
既然命运把我推到了这个位置,我当然要!手枪指著胸口逮捕我的瞬间,我脑子闪过一个念头,“有一天,我要把它写出来”!这个一闪念追随了我一生,支配了我一生。
我当然不会忘记冤深似海的我父亲,受难不尽的我母亲,和终生彻底葬送的我的四个弟弟,我痛心疾首这个美好、体面、幸福家庭的毁灭,我终身为之呼号。同等重要的是,我也不会忘记一起受冤屈、服苦役、失去自由,与我同吃同住数月数年甚至整整十年之久的狱友们。他们有的走着进去抬着出来,有的还活在世上已经来日无多,大多数人早已在地球上消失。无论他们活着或者已经死了,这些贱民们,没什么人想了解知道他们,没什么人在乎关心他们,甚至没人注意他们是否存在。
我无法忘记,那段与他们共度的刻骨铭心的时光,那些砍出脑浆忍痛苟活的日子,那种一天24小时相互纠缠的关系,提一个名字,她的脸,她的言谈举止,她的故事就生动活泼地再显,弥漫于我的身心。我同样为他们的遭遇哭泣,为他们亲爱家庭的破毁呼号!
我无法忘记!
省二监第一个文革的祭刀人是张占松。他在扇子上写了一首四川人皆知的打油诗:“一扇就有风,骑马过江东;问君何处去,寻找自由风。”分析说江东就是台湾,自由风就是要叛国投敌;他说,我见过天上出现了几个月亮,分析他是暗射世界上有几个太阳,是攻击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他还说过(无从考察),毛泽东思想就是杀杀杀,当然,他就被杀了。枪毙前,张占松的脸被脖颈上的麻绳勒成了猪肝色。
第二个是江开华,贫下中农金字招牌,抗美援朝,优秀党员,造谣污蔑伟大的三面红旗……判刑十五年劳改,不思悔改继续攻击,关小监,抠掉每日报纸必有的毛主席照片上的眼睛,四、五十次,身首异地!
我们中队的牟光珍,王宝钏守寒窑18年,她在重庆守台湾的丈夫熊强也守了18年,懒得再守她不想活想死了。牟光珍被反绑着吊起来批斗,活活打死。
熊兴珍,极其善良也绝顶无知的中年妇女,谁都不反,就反一个万万反不得的人——打倒毛主席,坚决打倒!直到宣判死刑立即执行,她才相信“锅儿是鐡打的”,她呕吐了。
疯了几十年的大学生王大芹,“我都爱你,你不爱我?”有世界级语言天才的斗鸡眼畸形人刘伯祥,“啥子醉(罪),我酒都没有喝?”白发苍苍满口无牙的70岁反革命吴兰珍,“笑话了,鲁迅兵团想活出去(向何处去),我们不想活出去?”
故事大多写在《自由神的眼泪》里,省二监的原监狱长狱吏们和就业员们都排队看了,第一本已经翻烂,第二本又送了进去。
可是,省二监里的故事远远不止这一点?
占地四平方公里的前地主庄园,1955年背时为四川省第二监狱2306信箱,我在里面的60年代初,它关押了差不多两千个犯人,之前之后一代又一代,像公共汽车上车下车,五十六年至今,那里关押过至少上万人次囚徒。除了相对沉寂安分的我们女犯三中队,还有近10个男犯中队,电器机械、金工翻砂、制砖场、农业组、采石场、镀锌车间、运输大队,还有劳改医院,五湖四海人才济济,红脸花脸黑脸白脸应有尽有,男犯中队才真是历史大海波涛汹涌,政治舞台热闹喧哗之地。我依稀听说过:少年犯和男女犯组织的川剧团,“天上的乌云追白云,地上的男人追女人”;把人饿得棉扯扯的三年“自然灾害”,抽出来的血是粉红色竟然还在走路,第二天早晨,不再起来。残酷无情的斗争大会、愁肠百结的自杀个案、惊心动魄的反革命集团、加刑也制止不了的鸡奸同性恋、不断发生的工伤事故断手脚断脑袋、想家想老婆想女人想吃肉想死!
多少被遗忘了的人需要我们记住,多少被掩埋了的故事需要挖掘,多少被有意歪曲的历史需要还原……知道这些故事的人们,写啊,快点写啊,它们即将随风逝去无影无踪。
狱友们在将要或者正要或者已经离开这个阳世前,面对:生命被阉割、屈辱与苦难、期待与希望、爱恨与怒火,他们想问责青天吗,他们想倾诉嚎啕吗,他们想写东西“立此存照”吗,他们想彻底“爆炸”死个痛快吗?
毋庸置疑,狱友们想!
恕我孤陋寡闻,我遗憾地发现,除了廖亦武写过监狱——他只在省二监呆了一个多月就调去大竹第三监狱了,至今,我没看到一篇关于省二监高墙电网记事的文章,哪怕它深藏不露著如此丰富的大故事,大隐秘,大场面,大阴谋,大电影,应该大写特写。
集体缄默,原因林林总总不言自明。
我就更加责无旁贷,欲罢不能了。
我太幸运,活着,活在澳洲,我有笔。
我多么希望我才二十岁。我多么希望我能回到williamhill官网 ,与活着的狱友促膝谈心,给他们以肩头伏在上面涕泪滂沱,在已故狱友的坟前烧香祭奠哭诉,你们没有被忘记。
在我本人和父亲被捕五十周年之际,我起誓:
活着,为历史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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