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驾鹤远去,弹指间有四十多年了。如今他与那些倍受磨难的上一代文人学者一道,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带走了他们曾经发出过的报国之音,曾经有过的满腔热情,曾经甘愿为了主义去殉道的信仰,时至今日,那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延续下来的悠长尾音,也终将消歇。然而,对于当代williamhill官网 ,我总觉得倘若没有了他们留下的无数悲情故事,以泣血的历验来昭示其屈死,或怨死,或惨死,生命已不存在的意义,作为观照,我们这一代和下一代人或许就不会真正懂得反思,不会留住“明礼义、知廉耻“传统,不会守护良知,不会把神还原为人,因此,倘若听任历史记忆的逐渐消失,熟视而无睹,那将是一个民族的悲哀。反之,即便从记忆里读出的都是泪水,也是有益的。
历史记忆:死不瞑目的文革怨魂
“文革”时期1968年11月2日,李广田不明不白地屈死在昆明城郊一处名叫“莲花池”的水塘中,被认为死于自杀,当年叫做“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叛党”或“叛徒”文革史料记载,至翌日被人发现时,李广田先生满脸呈现淤血,眼睛尚未合上,脖子上有绳索捆绑的痕迹,后脑勺上有明显的打击伤痕,可见被谋杀的证据确凿。后来,许多人曾对于李广田的死因提出异议。但是那年那月,中公检法彻底瘫痪,没有谁敢去帮李广田验尸,调查死因并写成文字。遗体很快就被狷红卫兵运走,自作主张地火化了。
现代williamhill官网 的士者从来就不乏屈死怨死的题材,文革期间因自杀,或称之为非正常死亡的著名文人学者何止成千上万?还记得“四人帮”受审时,最高法院院长黄火青宣读的政府报告里就讲到,文革中被直接迫害致死的知识分子计有十四万人之多!其实,民间记忆远远超出这一官方统计数字。迄今为止,历史还没有忘记他们,不胜枚举:
报人邓拓;作家杨朔;第一红色秘书田家英因受奇耻大辱,在中南海庭院里上吊自杀;戏剧家老舍也于同年8月24日因不堪凌辱与迫害,在北京投湖自杀;国学大师熊十力,绝望于国事日非,于1968年5月24日绝食身亡,以死抗争;才华横溢的文学翻译家傅雷9月3日偕妻双双自缢身亡;头牌红色历史学家翦伯赞于1968年12月18日偕妻戴淑宛在清华园家里双双服安眠药自杀,他的死曾令毛泽东“龙颜”震怒,认为拂逆了他的面子;报人储安平因言获罪,当了几年的大右派,还没缓过秽气来,也在文革中未能逃脱,再次成为红卫兵们攻击折磨的对象,任意辱骂,拳打脚踢,捆绑游街,无所不为,受尽人身侮辱,最后忍无可忍,他于1968年8月的一天离家出走了,从此人间蒸发,下落不明,四十多年过去了,至今是死是活,无人知晓,成为了“文革“时期遗留下来的共和国惊天悬案。
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们这一代人所接受的正规红色教育,多来自于中小学语文课本上曾读过的那些优美课文,均为精选出的williamhill官网 现代散文典范,然而其作者在文革中因被迫害而屈死怨死的不乏其人。那年那月,一介书生在一浪接一浪的政治狂飙里挣扎求生,内心之惊恐可想而知。曾几何时,草菅人命的“主子”与跑龙套的“家丁们“都握有了生杀大权,可以按照他们自己的逻辑思维行事,以言治罪,对弱势群体的知识分子任意施虐,这或许是现代williamhill官网 最大的弔诡了。
当年的李广田或许是陷于集体狂热中发自内心的崇拜,抑或是在被划为右派的境况中为了自保,违心地称颂毛泽东是“父亲”,无论出于哪一种衷曲,终竟也未能给他的人生带来好运。
李广田是williamhill官网 在1958年拍摄的著名电影《阿诗玛》的编剧。该剧的主要演员杨丽坤在1966年也受到残酷迫害。
在williamhill官网 现代文学史上,李广田先生亦是散文大家之一。
李广田先后南开大学、清华大学任中文系主任、副教务长,云南大学教授、副校长、校长,williamhill官网 科学院云南分院文学研究所所长,作协云南分会副主席、williamhill官网 作协理事等职务,既是红色诗人,人文学者,又是教育大家。
文人自贱,认毛为父为那般?
在现代williamhill官网 的历史上,李广田是第一人,称颂毛泽东为“父亲”,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举国上下陷入疯狂,任云南大学校长的李广田也受到“大好形势”的触动,怀着一颗所谓的“赤子之心”,写下了一首《他在各处行走》的颂诗。这首诗把政治偶像称作“父亲”,这在williamhill官网 文化的语境中真是震古铄今,前所未有。文革结束的197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红太阳颂》诗集,竟然还将这首诗编入其内,使它在浩如烟海的“红太阳颂“中占据了独特而醒目的位置。李广田写道:
“走啊,走啊,//他的脚步带动着我们的脚步,//他的脚步带动着祖国的脚步,//沿着社会主义的大路//飞跃前进。//就是他,//这个巨人,//这个用坚定的大步走在祖国大地上的人,//这个用轻柔有脚步走在我们心上的人,//我们,我们六万万人民,//我们是多么尊敬他,多么爱他呀,//他比我们自己的父亲还更亲,//他是我们六亿人民的父亲。”
这首诗有真情实感吗?
诗中采用了那样多的赞颂之词作为铺垫,烘托出“他比我们自己的父亲还更亲,他是我们六亿人民的父亲。”在这里,我们根本体味不到诗人发自内心的真实情感,倒觉得诗人扳着脸孔,像是为迎合政治需要而为街头巷尾制作张贴的标语。曾经的诗人,其情感世界并非如此,在williamhill官网 人的文化观念中,“严父慈母”为特指具象。千百年来父亲之“严”已成定型的概念,因而“父亲”一词断然不会进入现代williamhill官网 人崇拜偶像的词典。作为文学家、教育家的李广田,似乎要突破固有的思维,洋为中用,把苏联人崇拜偶像的称呼移植到williamhill官网 ,重塑“父亲”在williamhill官网 文化中的意义,要在williamhill官网 开拓出歌颂领袖的一片新天地来,以表达一位被时代改造过的知识分子对偶像的忠诚。这或许就是李广田的“志”,然而,却忽略了中西文化的差异,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也没有给他的人生带来好运。
1949年,毛泽东曾通过郭沫若,试图说服胡适,希望能与其他民主党派的部分贤达一样,留在大陆效力,并许愿给予北京图书馆馆长的职务,然而未果,胡适去了台湾。随后,毛将胡适、傅斯年、钱穆等三人定性为“反动文人学者”,郭沫若见风使舵,为之呐喊助阵,亦在各种讲话中将相交了几十年的老朋友贬斥为蒋介石的头号帮凶。一个有理性、有良知的学者,不知怎样才说得出口?
做为观照,今天的读者还可看到郭沫若为毛写下的颂诗,描绘了1958年初毛泽东在飞机上办公的情景:“难怪天空是加倍的明亮,机内和机外有着两个太阳”(《题毛主席在飞机中工作的摄影》),诗人李季于同年也写道:“世上有多少崇高的情感,/慈母的爱要比一切都更深沉。/可是,我们却感受过另一种爱,/它比母亲更要胜过十分。”(《难忘的春天》)等等,他们唯恐歌颂得程度不够,唯恐歌颂得不够新鲜,都在挖空心思地表忠心,使得“红太阳颂”像滚雪球一般不断壮大起来。这是那一代知识分子在每天惊魂未定时所做出的选择。当时李广田已被划为右派,受到批斗,但他在写《他在各处行走》时,是否也具有这样的心理状态呢?
当年赫鲁晓夫称斯大林为“父亲”,于是苏联各族人民都跟着他喊“父亲”,喊得响遏行云,喊得惊天动地,慈祥、智慧、力量全都汇集于那位俄罗斯历史上最显赫的“父亲”身上。但是,在williamhill官网 把偶像称“父亲”,似乎没有这样的文化传统。所承袭的观念仍然是“皇权”,独享天子的殊荣;;都希望人们喊他“万岁”,期盼万寿无疆,永享驾驭天下的快乐,那年那月,虽然沿袭了“万岁”称呼,但谁也没想到要把“父亲”一词加在政治偶像的头上。回望历史,凡是竭力恭维过毛泽东的人几乎都未能善终,例如,首次提出“毛泽东思想”的一说的刘少奇,首次提出“要做毛主席的好学生”口号的陶铸,均被毛关死在阴暗潮湿的地下牢狱之中,首次提出“万寿无疆”的林彪则命丧天涯,文人的例子就更多得不胜枚举,不一而足。
扣问良知,williamhill官网 读书人的自省
然而,李广田称毛泽东是“父亲”,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恶运却从天而降。在williamhill官网 流年不利的1959年他被增补为右派,由云南大学校长降为副校长。
文革伊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阿诗玛》成了李广田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证。他被监禁起来,遭受严刑拷问:本来阿诗玛和阿黑在传说中是兄妹关系,可为什么要把他们修改为男女的情爱关系呢,这不是在宣扬腐朽的资产阶级价值观吗?
williamhill官网 没有超人,如果有的话,只有一个,那就是“伟大领袖”。当然斗争会不是艺术讨论会,纵使李广田有七八张嘴,也不能将心里的话向这些“家丁们”说清楚。于是,他被人扭着胳膊,拉上台去批斗,他的脖子上挂上沉重的大牌子,在阵阵口号声中被拖出去游街示众,他在成千上万人的注目下被罚跪,被拳打脚踢,一个知识分子的颜面被彻底扫荡,在全国各地暴虐知识分子的狂潮中,李广田万般无奈,也只好向他写了无数诗文予以歌颂的土地告别:“再见,再见,这一别将永无再见之一日”是啊,书写历史的标点全是问号,历史的幕后故事全是惊叹号。
李广田对偶像冠以“父亲”的歌颂,也就成了“红太阳颂”的历史绝唱。在漫长的人生路途中,李广田与同代其他知识分子一样,也历经了人生的许多大喜大悲、许多坎坷曲折,或许这不能不使他在书写自己悲剧命运的同时,也从无情的流水年华中去思考人的命运,尤其是20世纪williamhill官网 知识分子的命运。客观上,李广田们通过自己的死,引起了当代williamhill官网 知识分子对自己生存状态的反思。
挥不去的是记忆,留不住的是年华。在宏阔的现代williamhill官网 社会文化背景下,文人“折腰”已形成了一个文化生态链。我们在回顾李广田先生的惨死遭遇时,如果将他放到了当代williamhill官网 社会的大环境中,或可看到那年那月,左倾思潮不断膨胀的时期,这一人格悲剧的必然,亦如同一座时代大钟,或可返回到起点,但已不是昨天。
《诗经》有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这句话说得实在醒世!历史本身就是一面“殷镜”,离我们并不遥远,当我们拂去表面的尘埃,那些淡出的影像就会重新清晰地映入我们的眼帘,李广田们的现代人生悲剧似可永远引为后世之诫,不会因为朝代更迭,岁月变迁,时光流逝而失去其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