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节日多起来,除了新年、春节、五一、十一,传统的清明、端午、中秋也被列入国家正式节假序列。年轻人的节日就更多,什么情人节、七夕、光棍节、圣诞节……想起文革中有几年大搞“思想革命化”,连春节也要“抓革命促生产”,只觉得今天真好!
williamhill官网 传统节日特别多,我曾想写本书,题目就叫《365天都是节》。可搜集材料时才发现:难度太大!一些节日苦于文献缺乏、来历不明;另一些又材料庞杂、众说纷纭。单是理清脉络,就要下好大功夫。——于是只好搁笔。
譬如明天便是夏历七月十五,从前是个重要节日——中元节。关于此节的来历,其说不一,道教、佛教各有说辞。
先说道教的。汉代张道陵及其子孙张衡、张鲁等创五斗米道(即道教源头,又称天师道),崇尚天官、地官、水官。入道者有病不吃药,而是关在净室里忏悔思过,然后写出“检讨书”,抄成三份;一份放在高山上,一份埋在地下,一份投入水中,算是向“三官”悔过求饶。当然,病家还要交五斗米赎罪——“五斗米道”的名号就是这么来的。
这三官的生日正值春、秋、冬三季头一个月的月圆之日,也就是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和十月十五;这三天也便成了民俗节日:上元节、中元节和下元节。
上元节为天官赐福之日,俗称元宵节。人们看灯、赏月、吃元宵,趁着过年的余兴,要热闹好几天。七月十五中元节则为“地官赦罪之辰”(下元节为水官解厄之日),前后三天,民间禁屠宰,官家不审案。百姓于此日上坟祭祖,荐奠祖考;夜晚则放莲花灯于河湖水面——我还依稀记得小时候到什刹海看河灯的情景:用纸扎成莲花,下衬木托,燃烛其上,千百随波,星星点点,很有点幽凄的感觉——此节本来就是为追荐亡灵而设,又称鬼节,可比西方的万圣节。
佛教另有叫法,称“盂兰盆节”。据佛经讲,西域有个好青年叫目连(大目健连),俗名罗卜,出身财主家。父亲早亡,只有母亲(青提夫人)在。目连笃信佛教,外出经商前,嘱托母亲要营斋作福、善待僧人。不想母亲生性奢华、待人刻薄;目连走后,她日日杀生,又棒打僧人、狗咬孤老。后来竟因此堕入阿鼻地狱。
目连投身释迦牟尼门下,做了佛祖弟子。他发誓下地狱寻母。无奈母亲罪孽深重,堕于饿鬼之道,“咽如针孔,滴水不通”,纵有美食,将要入口就化为烈火,不能果腹!目连捶胸悲号,求助于佛祖。佛祖教他在七月十五日广造“盂兰盆”,使一切饿鬼皆得饱满,其母即可进食。——后来几经周折,青提夫人终于起死回生。
佛教因此在每年七月十五于寺庙举行法会,建“盂兰盆”以斋僧,据说地狱饿鬼于此日皆得饱食——“盂兰盆”是印度语,有“解救倒悬”之意。是日民间还要扭秧歌、耍狮子、唱大戏。由目连故事催生的专题剧目就叫“目连戏”,长达百出,能连演半个月!
解放后移风易俗,事涉迷信的中元节遂成陈迹。不过读一读从前的通俗小说及文人笔记,还能领略当年的节日习俗及氛围。如《水浒传》第40回叙说宋江、戴宗江州遭厄,将被处死;戴宗的朋友黄孔目施缓兵计,禀报蔡九知府:“明日是个国家忌日。后日又是七月十五日中元之节,皆不可行刑。大后日亦是国家景命。直待五日后,方可施行。”——经此延宕,等来梁山救兵,两位好汉终得活命。
明清之际的章回小说《醒世姻缘传》第56回有侯姓、张姓两个道婆借节庆活动敛财的情节:“这七月十五日是中元圣节、地官大帝的生辰,这老侯、老张又敛了人家布施,除克落了剩的,在那三官庙里打三昼夜兰盆大醮;十五日夜里,在白云湖内放一千盏河灯。不惟哄得那本村的妇女个个出头露面,就是那一、二十里外的邻庄都挈男拖女来观胜会。”——可见在明清两代,盂兰盆会已非佛教专利,道教也来插手。
清代讽刺小说《儒林外史》第41回则记录了南京秦淮河过中元节的热闹景象:“转眼长夏已过,又是新秋,清风戒寒,那秦淮河另是一番景致。满城的人都叫了船,请了大和尚在船上悬挂佛像,铺设经坛,从西水关起一路施食到进香河。十里之内,降真香烧的有如烟雾溟蒙,那鼓钹梵呗之声不绝于耳。到晚,做的极精致的莲花灯点起来,浮在水面上。又有极大的法船,照依佛家中元地狱赦罪之说,超度这些孤魂升天。把一个南京秦淮河,变做西域天竺国。……”
写博文时忽然想到,晚明小品文圣手张岱的《西湖七月半》,写的正是杭州过中元节的热闹场面——而“七月半”也是中元节的别称之一。文曰: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嚣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轿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擦肩,面看面而已。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
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杭州历来号称“销金锅”。张岱笔下的中元节,已看不出追荐祖考的节日内涵,夜晚的西湖成了杭州士庶悠游嬉戏、纸醉金迷的“欢乐谷”——此刻关外的“后金”枭雄正在厉兵秣马,全国连年灾荒、民怨沸腾,大明王朝气数将尽,顿生“隔江犹唱后庭花”之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