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一天,我在长期腿伤后经过一段恢复训练,来到当地高中的运动场自测万米成绩。因为已经人到中年,又几年没有跑步,心里全无把握。要在预定的四十分钟内跑完二十五圈,每圈的速度就必须非常精确,以求平均分配体力。那天操场上仅有几个当地居民在锻炼,看台上却坐着不少人。我心理奇怪:难道大家都来看我跑步吗?跑了十几圈后才发现,两个高中球队进场,马上要开始比赛。他们用中间的足球场,我用我的跑道,本是两不耽误。可是,一个小小的比赛,一百多号观众,还要先唱国歌,而且不是放录音,是请一个高中的歌手唱。他声音一起,全场肃立,大家手捂胸口,对着国旗跟着唱起来。操场上锻炼、散步的几个居民,包括一个修整场地的工人,也都停下来对着国旗肃立。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那里吭吃吭吃地跑步。已经有一点中年危机的我,盼着重新跑进四十分的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实在不想停下来。于是,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跑下去。那份尴尬,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这是我在美国生活的一个典型经历。美国人爱国情绪之强烈、之自觉,实在超出我的预料。如今在美国土生土长的女儿已经九岁,她的经历使我有机会观察美国是如何培养孩子对国家的认同。
小女六岁上幼儿园那年,就从学校里学来了对国旗宣誓。她知道要把手先放在心一侧的胸口,但是忘了心在哪边,着急地问妈妈:“我的心在哪里?”我们一边笑一边摇头:“连自己的心都找不到,你怎么可能有爱国心呢?”我们当时觉得,这种灌输式的教育,似乎和国内也差不多。
但是,这种事情也仅发生了一次。等小女上到三年级时,情况就不一样了。她开始学习历史。而这种学习历史的方法,则是在国内闻所未闻的。一天她拿回家庭作业请妈妈帮助。他们正在学习建国的历史,主角自然是那些建国之父。全班同学每个人都要介绍一个历史人物。办法是自己回去找资料,作读书笔记,然后把结果写成讲稿,面对全班同学和家长介绍这个人物。而最重要的一个规定是必须用第一人称。
女儿分配的角色,是华盛顿夫人。这不久因为她是个女孩子,而且也是因为美国的历史观念在最近几十年已经发生了根深蒂固的变化。过去的历史是男人的历史。美国的建国,就是华盛顿、杰佛逊、亚当斯、弗兰克林等人的故事。自女权运动和民权运动之后,妇女和少数族裔的角色开始为人所注意。这种新的史学观念,也逐渐渗透到对孩子的教育中。女孩子以第一人称接受一个女性历史人物,当然也更真实些。
这样复杂的操作,不可能靠孩子独立完成。学校留这样的作业,也是鼓励家长参与孩子的教育。于是,女儿跟着妈妈到了当地的公共图书馆,把有关华盛顿夫人的儿童读书全借回家。女儿阅读能力很强。几本书很快就读完了。但是,一写讲稿,才遇到了真正的挑战。这里的关键点在于第一人称这个要求。如果你按常规用第三人称写这个历史人物,你可以永远站在历史之外,讲讲“她”都干了什么。这也许符合“客观”的史学理想,但你很难体会这个历史人物的真实经验。用第一人称,“她”就变成了“我”。这就逼着孩子去思考:如果自己活在那个时刻,将是什么感受。而且,用“我”来写历史,也避免了揠苗助长。一个不到九岁的孩子,当然无法完全体会建国之父一代人的理想和经验。但是,他们可以用“我”的经验,理解多少就写多少。
女儿在写华盛顿夫人时,希拉里和奥巴马正为争夺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提名打得不可开交。女儿很快发现,第一个第一夫人,其实生活得很被动,她的命运常常被自己嫁给谁来决定。现在的女性则可以自己选总统。希拉里就是当完第一夫人要当总统的。她自己长大后,也是可以选总统的。她的另一个发现时,在乡间长大的华盛顿夫人小时候不喜欢读书,觉得这些东西对她一辈子不可能有任何用处。所以,她的文化程度其实很低。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她竟成了第一夫人。她不得不和各国的王后、将军政要的夫人们频繁通信,只好现学读书写作。在我们的帮助下,女儿最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历史给个人提供的机会往往超出个人的预料。华盛顿夫人小时候觉得自己一辈子就在农场渡过一生,没有必要读书写字,结果竟成了第一夫人。她更不可能预料,有朝一日妇女自己也可以选总统了。所以,现在在学校里读书,不能想当然地觉得自己不会成为数学家就不学数学了。而应该问问自己:当历史给你提供了意外的机会时,你准备好了没有?
费九牛二虎之力,作业终于完成了。她站在全班同学和家长面前自我介绍:“我叫玛萨.华盛顿,我出生于1789年…”
等孩子们完成了这一作业,全年级又在老师和家长的导演下上演了一代反映美国建国时代历史的大戏。女儿扮演一个印地安人的公主。她的小朋友们,则分别变成了就是华盛顿、杰佛逊、亚当斯、弗兰克林、麦迪逊,以及英王、英国的将军,以及他们的夫人、女儿,当时的民众等等。他们在台上讨论为什么要起草《独立宣言》,什么是“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什么为了捍卫这种权利要使用武力对抗大英帝国等等。不用说,每个孩子都用第一人称说话、辩论。这个国家的意义,也就通过这众多的第一人称,渗入了孩子们幼小的心灵,塑造这他们对国家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