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克文。(网络图片)
袁家缉先生是袁世凯次子袁克文先生的四子,国际著名高能物理学家袁家骝先生同父异母兄弟(袁家骝的母亲是“薛丽清”,袁家缉的母亲是于佩文)。现年77岁,已退休,寓居天津。2005年5月接受采访时,精神钁铄,思维敏捷,谈起他父亲袁克文传奇的一生,心情仍激动不已。
我的父亲袁克文,字豹岑,别署“寒云”、“仲燕”。1890年7月出生于朝鲜(今韩国)汉城。他是我祖父袁世凯宠爱的儿子,可是我父亲的喜爱和追求,却与我祖父大相径庭。因为我父亲不喜欢政治。
父亲是天赋聪颖、风流倜傥的文人。民国初年,京津沪的上层人士把当时具有传奇色彩的豪门子弟统称为“四大公子”,除我父亲外,还有张学良、清皇室王爷溥侗和才华卓著的张伯驹。父亲有着深厚的文学底蕴,人称“袁门子建”(像三国时期曹植曹子建一样才华横溢)。尤其在诗词楹联方面,造诣很高。父亲读书博闻强记,过目成诵。据母亲说,他在十五岁时作赋填词已经裴然可观。父亲用富瞻的文采填词作诗自娱,特别是即席集联,都能信手拈来。如1930年岁末冬夜,在开明戏院义演后,他到“霭兰室”饮酒作书。当时彤云密布,飞雪漫无边际,室内炉暖灯明,一案置酒置笔墨。我父亲右手握笔,左手执盏,即席赋《踏莎行》一词。这“霭兰室”是艺妓馆的名字,父亲填词时,红袖研墨伸纸,添香助兴,《踏莎行》一气呵成。如有艺妓求取嵌字联,几乎都是立等可取。一次在青楼,有雪琴、秋芳二人求联,父亲立成两联,给雪琴的是“高山流水,阳春白雪”;赠秋芳的是“秋兰为佩,芳草如茵”,把她们的名字非常巧妙地嵌入了联语中。父亲那首著名的讽谕我爷爷不要称帝的《感遇》诗,就是他和薛丽清游颐和园泛舟昆明湖时有感而作。
父亲依托深厚的文学底子,练就了一手好书法,在国内是很知名的。他主张书法要从篆书练起,所以他的篆书写得最好,也写颜体。习帖,他不是死学硬仿,是在学颜的基础上有发展,有创新,写出字来独具特色。他写字有“三绝”。一是不伏在桌面上写,而是令侍者各提纸的一端,饱蘸香墨,悬腕挥毫写于纸上,笔力遒劲刚健而纸却不污不破。围观者无不拍手称绝。二是他抓笔书写。他有一支大笔,笔杆长约一米五,笔头有五十公分,把纸铺在门外胡同的地上,用双手抓笔站在纸上写。笔大如椽,运笔挥洒自如。其三是躺在床上仰着写小楷,左手拿着纸,右手拿着笔,就这样躺着写。写出的蝇头小楷,一笔一画,一丝不苟,纸面无污,字体工整清秀。像他的日记,就是晚上躺在床上写的,我母亲说,他把每天的生活起居、日间趣闻、文友诗会以及生活中的感受都记下来,多年如一日,从不辍笔。后来出版的时候,总的名字就叫《寒云日记》。他这些日记,有的就是躺在床上“仰”书的,装订成了十余册。据我母亲和大嫂说,当时张学良将军保存有几册,其余散失,现流传的只有两种,我保存有一部丙寅、丁卯日记,是1998年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按照原佩双印斋本影印的。
父亲的书法艺术在十八岁时已臻成熟,享誉京津沪。当时京津沪上层人士甚至连普通市民向我父亲求字者颇多。如大华饭店的老板说:“寒云先生,我向您求几个字”,他当即就为这家饭店写了“满足清净”四个字,落款“乙巳三月题贻大华饭店,寒云”。求字的人有求书写中堂的,有求书写对联的,扇面的。京津沪有些书画报刊、杂志也刊登我父亲的书法墨迹,如《北洋画报》。
后来家道衰落,经济拮据,生活困难,我父亲就以卖字弥补经济匮乏。他卖字价格不一,有以幅论价,有以字论价。就这样,求字者亦很多。有的先交润笔费,候等取字。
我父亲还有一种爱好,就是酷爱收藏古玩,如古善本书、玉器、雕刻、钱币、印玺、书画、砚台、邮票等。只要是他所爱,不论价钱多少,都要收买,真是挥金如土。就拿钱币来说,各国的钱币(硬币)他都收藏。我记得他收藏有一个小国家十八世纪的一种钱币,我小时候给了我一块,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国家十八世纪的钱币,可惜我没有保留住,不慎遗失了。他所收藏的古玩,都分类装在一个偌大的“库”里。他还在《寒云日记》中,把喜爱的古玩图样画出来。
父亲也喜欢集邮,各国的邮票都有。这在我们国家算得是一宝。不过这些古玩、邮票现在已不复存,后因生活之计,渐渐地都卖掉了。
父亲一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戏剧。他不是一般的喜欢,而是如痴如醉。尤其是昆曲、京剧,能清唱,能彩唱,经常登台演出。在京津沪一带是出名的票友,经常客串与名家登台演出。他的演出很受观众喜爱,如果剧院挂牌(即海报)有“寒云主人”和“红豆馆主”客串演出时,剧院场场客满,座无虚席。
我父亲交友多为戏剧界名家,从不与政界人物往来。如京剧界老前辈、著名丑角表演艺术家肖长华先生(京剧“四大名旦”之师),我父亲向他学习“丑”角。父亲和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都合作过,还有姜妙香、杨小楼、孙菊仙、程继先,著名老生艺术家有余叔岩、谭鑫培、杨宝森等。南方昆曲名家俞振飞先生与我父亲交情深厚,尤其荀慧生与我父亲的感情更是亲密。我父亲经常和这些艺术家在一起切磋技艺,还帮助他们学文化,探讨剧中人物的性格,提高他们的演唱水平,还指导他们学书绘画。父亲和姜妙香合演过《游园惊梦》,和荀慧生、王凤卿合演过《审头刺汤》,他饰汤勤。还和程继先、张伯驹等合演《群英会》,剧中他饰演方巾丑蒋干,张伯驹饰演周瑜。那时我小,没看过他演出,我哥和我姐却都看过。
父亲33岁寿辰,京昆界著名艺术家10多人,共同为父亲特制了一把精美的折扇,他们在扇面上或书或画,各有杰作。杨小楼先生在扇面上书“交友须带三分侠气,作人要存一点素心”;王凤卿书“圃中草木春无数,湖上山林画不如”;荀慧生和王瑶卿分别画的是不同形状的傲雪红梅;姜妙香先生画的是迎霜绽放的秋菊。还有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余叔岩、姚玉芙、王少卿等,都有书画精品留于扇面。此扇原为我三哥家骝珍藏,是我女儿袁静赴美时,三哥让她带回来交我收藏的。我父亲和他那些挚友,都早已作古,此扇堪称传世珍品。
这些艺术家们和我父亲,大多留有合影,像当时的《北洋画报》“戏剧专刊”和《新民晚报》副刊“新民画报”上,都有刊载。京剧老生、谭派创始人谭培鑫大师,一向不愿与他人照相,那时却单独与我父亲合了影。
旧社会的演艺界人士,社会地位低下,不被人看重,认为是“三教九流”中的“下九流”。我父亲登台演出也受家人的阻挡。我祖父袁世凯死后,由我大伯袁克定主持家政,他竭力反对我父亲登台演出,他认为有辱家门。一次我父亲准备在“新民大戏院”义演《游园惊梦》。伯父听说后,便到警察局派人想把父亲扣起来不让演出,结果我父亲还是如期登台演出不误。为什么?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我父亲在天津加入了“青帮”。“青帮”在民国年间是属于黑社会的一种会道门组织,势力很大,它有严格的辈份,分别按“大通悟学”四个字排定。“大”字辈在帮内是顶级人物,由于我父亲的特殊身份,他自然属于“大”字辈,他可以收徒。他每收一个徒弟,都要给徒弟置一身衣服,他花钱不当一回事,在天津家里开过香堂(青帮的组织活动),他手下的徒子徒孙有数千人。我父亲准备义演时,他在天津的徒子徒孙早有部署,把戏院包围起来,把住前门后院不让警察进去。天津警察总监劝我父亲不要唱了。我父亲笑着说:“明天还有一场,唱完就不再唱了”。结果还是照演,我伯父也奈何不得。
后来我父亲去上海,和上海昆曲名家俞振飞交往笃深,有时也登台演出。上海也有他的青帮徒子。经常相聚,谈书论画。
在我们家里,我和我三姑感情最好。我三姑名袁叔祯后改为袁静雪。在南京我和三姑住过一段时间,我三姑最了解我父亲的为人处事。在我们弟兄之间,我父亲最喜欢的是我三哥家骝。我三哥从小就勤奋好学,学习用功。父亲不喜欢我大哥和二哥,那时我还小。父亲待人随和,从不摆架子,遇事大家商量,甚至也和下人商量,没有严格尊卑之分。到49年时还有三个下人不愿离开我家,我家一直把他们送终。
我父亲才华超群,聪颖过人,诗词歌赋,即席集联,琴棋书画,文物鉴赏无所不能,无所不精。这当然与他所受的一般常人难以企及的教育有关,还应当感谢他的老师方地山老先生。方地山老先生影响了我父亲一生,然而我父亲英年早逝,却先于方地山老先生离开了人间。于1931年3月22日病逝于天津,享年四十二岁。
他的丧事葬礼,都是父亲在青帮的徒弟们拿钱办的,非常隆重。天津报纸发了讣告,宋子文、魏小辫等要员发了唁电并送了挽幛。在开祭之日,他的徒子徒孙数千人皆披麻戴孝,哀声震天。他在文艺界的好友更是悲痛不已。出殡时,除他的徒子徒孙外,还有天津市民,僧、道、尼等,甚至青楼名妓也头扎白头绳前来送葬。从父亲的住处到墓地,沿途多有祭棚,各业各界的人士分头祭奠。父亲坟前的墓碑是他的老师方地山先生手书的“袁寒云之墓”。可惜这块墓碑早被人窃走。后来父亲的坟墓迁到赵庄,再后由于沧桑之变坟墓被平了,所幸墓碑扣在上面被土掩盖。我大哥和二哥从国外回来后找到了父亲的坟墓,加以修葺,大哥又重写了碑文。我三哥家骝回国后也到父亲坟前祭拜。
父亲逝世时,我仅三岁。父亲的这些事,多是听母亲和三姑(袁静雪)对我讲的,也有我从尘封的旧报刊上读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