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滹沱河畔,我的故乡。
我在城里出生,却是在乡下长大的。
我的故乡坐落在滹沱河畔,古代隶属真定府,是一个美丽而富饶的小乡村。村子不大,风景却十分的优美。绿水村前绕,杨柳风依依,花香漫原野,浓荫掩四壁。它的名字就是历史上最著名的朝代,乡村古老而淳朴。
村前的水田,一年四季清泉不断,种满了水稻和莲藕。村北则是旱地,小麦、玉米、棉花、大豆、高粱等谷物是主要的农作物。赤、橙、黄、绿、青、蓝、紫,一年四季,随着农作物的生长变化,田野里的颜色也在不停的发生着变化。
环绕村子从西北的古庙一直延伸到村东,有一道高高的沙岗。它像一道防护墙,保护着小村庄。小乡村就坐落在它的怀抱里,恬谧而幽静。
我记事很早,一两岁时,因为淘气,夜晚被母亲脱光衣服站在地上罚站挨训的情景还依然记得。所以童年时的许多记忆都还十分清晰。
关于这道沙岗有许多古老的传说。爷爷在世时曾给我幼小的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传说古时侯,有一个南方来的风水先生从此路过,慧目一望,看到此处祥云瑞霭,难得的一块风水宝地,一下子惊呆了。他断定此地将来必定有真龙天子出世。此人起了坏心,在沙岗下建了个小巧精致的像个小庙一样的法坛。一下子把这块风水宝地给破坏了,改真龙天子出世在南方。这个神秘的传说,人们都当作笑话随风过去了,但它却永远的留在了我幼小的记忆里。
后来家家户户和邻村村民翻盖新房,这里的沙岗就成了天然的采沙场,随着我年龄的增大,沙岗也越来越低,越来越小,几十年后,等我再回到故乡,沙岗已经无影无踪了。
2、快乐的童年
童年时沙岗是我快乐的天堂。
沙岗高高的,上面长满了枣树、酸枣棵、荆棘丛,甜草根、野葡萄、扒地蔓、狗尾草遍地都是,还有更多的叫不上名字的野花:红的、黄的、粉的、绿的……五彩缤纷,绚丽烂漫。
乡下的男孩和女孩在童年时没什么区别,都是很淘气的。登高爬坡、上树爬墙,摘桃、打枣,罩蜻蜓、逮蝈蝈、粘知了,下河捞鱼、摘莲蓬、掐荷花、挖荸荠、采浦棒等,这些也是我童年的所作所为。
当然我最多的时候还是摘花。沙岗上遍地都是的野花就是我的大花园,她们是我快乐的天堂。每天我都会摘一把野花带回家。
沙岗东头的坡脚下,是马氏家族的坟地,那里的野花也非常的多。
对于坟地我自小就对它充满了恐惧和神秘。幼时常听奶奶说起鬼魂的传说,我虽朦朦不懂,但却隐隐觉的与坟地有关,总觉的坟地里会有很多的鬼魂游荡。有的时候在田野里看见翻地时被翻出来的死人枯骨,我都会吓得跑得远远的,生怕它会跟上我,觉得那就是奶奶讲过的“鬼魂”。所以我从不敢往那个地方去,虽然那里有许多美丽的野花。我也只能站在沙岗上远远的望着这个恐怖而神秘的地方。
那天我在沙岗上发现了几簇我不曾认识的小花,这种花在坟地里有很多。挺直而多汁的茎,厚厚的叶片,花盛开时有四片花瓣,是一种淡淡的黄绿色,时间长了就变成了和叶一样的淡绿色。柳黄绿色的花在田野里很少见。花很好看,我折了几朵,花茎的伤口处立刻涌出来乳白色的粘粘稠稠的汁液,粘了我一手。
我兴致勃勃的拿回家去。谁知奶奶一看到立刻大惊失色;“啊?打碗碗花?你怎么把她拿回来了?快扔出去!把她拿回家会打碗的!”言外之意是指会死人,因为故乡的习俗中死人出殡时要摔碗的。
我给吓坏了,我不知道这么美丽的花竟有这么不吉利的蕴意。从此我再也没有摘过她,看到也只能远远的凝望着。
打碗碗花,她是那样的孤独。寂寞的开花、寂寞的凋零。没有人喜欢她,没有人去欣赏她。
3、红色恐怖
我三岁时毁灭中华民族传统和文化的浩劫──“文化大革命”暴风骤雨般的开始了,全国上下都陷入了这个红色邪灵操控的恐怖海洋之中。我们这个小小的古老村落也不可避免的难逃其劫。满街的红旗、红袖章、红标语,血一样的漂流着,无处不在。大字报、小字报漫天的飞。声嘶力竭的口号声和村里高音喇叭发出的喧嚣声混杂在一起,搅的鸡犬不宁,乡村里再也没有了昔日的宁静和安谧。
工厂停工了,农民也不去种地了,学校也停课了。身为教师的母亲虽然不再去学校教书了,但依然天天很忙,不是附在桌前写东西,就是参加批斗会,那张整日看不见笑容、眉头紧皱的脸却更加的哀伤,更加的沉默。
那天我从外面疯玩回来,家里一片狼藉:衣服、被褥、书籍满地都是。原来是红卫兵们来抄过家了----他们是冲着母亲来的。因为姥姥家成分高。母亲又是因“反右”而被从城里下放的。幸亏母亲当时没在家,逃过了一劫。她的首饰盒就在桌子上放着。里面母亲的金银首饰及姥姥和姨姨留给我的银项圈、长命锁等金银物品都不翼而飞了。
母亲更加沉默了,每天只是默默的看书写字、默默的低垂着头干活,难得听见她说一句话。当然对我也就更加的放任,任我满世界的疯跑、疯玩。
那天我去邻居家找小姐姐玩,她的母亲要去参加“忆苦思甜批斗大会”。我们也跟了去。
大会在村子中心的大队部里举行。那里原来是一处地主的庄园,主人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那是一处典型的农村四合院,正北的五间正房,成了大队部的办公室,东厢房拆掉了,西厢房是民兵和文艺宣传队排练节目的地方。大门洞两侧的临街房,西边成了大队赤脚医生的诊所,东边是大队的供销社。院子的东北角曾有一口水井,后来给掩埋了。院子很大,主席台就搭在大队部的门口,全村男女老少几百人都聚集在那里。
主席台上站着几个低垂着头,并带着纸糊的高帽子的地主和“牛鬼蛇神”。
台下,人们群情激愤的不断的呼喊着口号,干部和积极分子们轮番上台发言,揭批、控诉地主和“牛鬼蛇神”们的“滔天罪行”,并不时的对站在台上带着高帽子、腰弯成九十度的人拳打脚踢。
紧接着台下有几个人抬来了几个冒着热气的柳条编的大筐,里面盛的是用谷物的糠皮和树叶混杂在一起蒸的糠饼子──这些本来是用来喂猪的。现在却要人们去吃。
小姐姐的母亲,分别给了我俩一人一个。我咬了一口:呀,涩的剌嗓子,根本就无法往下咽。我俩赶紧跑了出来,把糠饼子扔在了猪圈里。
紧接着开始了批斗大游街:红卫兵和民兵们扛着血旗押着带着纸糊高帽子的地主和“牛鬼蛇神”在前头打阵,后面是长长的游行队伍。人们一边走一边呼喊着:毛魔头万寿无疆和拥护文革、打倒“牛鬼蛇神”之类的口号,横穿过全村的大街小巷。
我们跟着跑了会儿,觉得没意思了,就跑到一边玩石子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听见奶奶和爷爷在外间屋小声说话;“听说是上吊死的。”“唉,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就这么走了。”
“实在是承受不住了啊!”
“什么世道啊!”
“嘘,别叫人听去了。”
我吃过饭跑到街上去,见人们都在三五成群的议论纷纷,原来是昨天被批斗游街的一个地主,昨晚上吊自杀了。
那个地主家住奶奶家西南,相距两排房。他曾有过一个妾,因为年轻、漂亮,被共产党土地改革时,共产共妻给了一个农民,女子不喜欢,后来跟一个自己相好的男人私奔了。
我跑去地主家看热闹。
他家是座西朝东的房子,院子不算大,院里有一株大枣树,尸体已停放在灵床上,门口也搭起了白挽幛。里面隐隐的传来了女人的哭声。
我胆小,素来怕死人,不敢进院,只在院门外远远的张望。不一会,来了七八个带红袖章的民兵,他们吆喝着冲开了看热闹的乡民,横冲直闯进去。很快他们又出来了,他们几个人倒拖着死者的两脚,就那么尸体被拖着地给拖走了。死者的身上连蒙单也没有,就那么的素面朝天。
那天又开了一次批斗大会──是批斗那具尸体,在阳光之下。
当然陪榜的还有那些活着的地主和“牛鬼蛇神”。呼喊的口号是对抗文革、罪该万死、死有余辜等等。
批斗结束了,他们又拖着尸体呼喊着口号在村子里又游了一次街。从人们的腿缝里我看到,街上的砂石、土块不停的磕碰着尸体,死者身上的送老衣也已经被拖磨的残缺不全……
最后他们把死者扔在了沙岗上。
周围的沙岗上有许多盛开的打碗碗花。清风徐来,打婉婉花轻轻的摇曳着,似是低语,又似哭泣。那样的凄美,又是那样的无助、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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