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流(图片来源:看williamhill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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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邱原先生相识于1956年12月四川省第二次文代会上。他曾在大会上作过有关电影与戏剧创作方面的发言,给我留有较深的印象。他的电影文学剧本《青蛙少年》曾柀收入《四川优秀戏剧集》。由于工作和见解关系,“整风反右”前,我们经常聚集在茜子(本名黄狮威,又名陈谦),《草地》文艺月刊编辑)家谈论时政和有关文学创作问题,大家观点鲜明,直言无忌。后来这个聚集的地方被罗织为“反革命‘裴多芬俱乐部’”。其实就这么几个爱好文学的小青年聚一起谈淡文学创作,对现实生活中所见不平发发牢骚而已,此乃人之常情,竟不想惹下包天大祸,使年青鲜活的生命连同才华埋葬土中。
邱原先生从外表看像个山东壮汉,身材魁悟大头大脸,闪灼的双眼能看到三尺厚地下所埋藏的东西,那直达耳腮青乎乎的胡楂又显示出男人的阳刚之气。其实他是个道道地地的成都人,一个有独立见解从不人云亦云的文人。1949年前就读于四川大学,受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薰陶,对国民党政权极为不满,常写文章给予无情抨击,曾列入黑名单为特务追捕对象。
尔后他用狂喜热泪迎来了鲜花明媚的“翻身日”,投笔从戎走上了革命道路。但不久他发现这个“革命”说一套做一套,南辕北辙大相径庭,开始有不满言论,在“反胡风运动”中即遭肃整,被关押审查,大小会批判斗争,自此失意入,常有奇谈怪论。观点一针见血,剖析深刻。他直指时弊鞭挞入里,纵是今日来看也十分超前和有价值,不愧是抗暴反残的先知先觉者。
他的“反动言论”散见于四川省委宣传部和省文联编辑的“右派言论”和某些“朋友”为洗刷自的“反省检查交代”之中,这里仅将我知道、听道、看到的择其重点,作如下介绍。他有如下的一些言论:
“官僚主义产生于无产阶级专政制度本身,不是作风问题。社会主义国家的终身领袖制度,是个人崇拜的根源。布达佩斯的知识分子上裴多菲俱乐部原是出于不得已。因为在拉科西统治下知识界一片荒凉,又不准自由讨论,逼得他们去那里,因为只有那一小块地方有民主自由气氛。”
“文学艺术创作上的公式化、概念化,始于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活》,如果不打破这个框框,williamhill官网 永远不会有创作自由和真正的文学作品。”
“文联和作协本应是作家艺术家的群体组织,不是上下级关系,更不是埋葬思想自由的地方。而现在的作协、文联是共产党的衙门,是整人和强制改造人思想的地方。思想是不能改造的。思想是人类生而据有的东西,就像天赋人权一样。”
“党委要退出文学创作艺术部门,让作家、艺术家自由自在地创作,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文学没有党性,只有人性。党性强化教条,人性润育艺术。《三国》《水浒》《红楼梦》是靠党性写出来的吗?”
“毛主席就是个帝王,他自己写的《沁园春》就表白得十分清楚。他独断专横,指鹿为马,说高饶是反党集团就是反党集团,说胡风是反革命就是反革命。”
“我认为党报上刊登的那些光明面全是假的,阴暗面才是今天社会的真实。领导无论作什么报告总是说‘成绩是主要的,缺点是次要,是一个指头和九个指的关系’。1955年‘肃反运动’整错了那么多好人,成绩还是主要的。共产党最大毛病是错了不认错,耍霸道。”
正因为他的观点立场和客观现实格格不入,被划成“极右分子”,本应送“劳动教养”,但他聪明,不相信通过“思想改造”和“劳动锻炼”可以重新回归“革命队伍”的鬼话,坚决要求自谋职业。此后锁喉禁声,离开文联以刻蜡板度日,混迹市井。没有想到他逃过了1957年的惩罚,却没有逃脱“十年文革”的血腥,竟壮烈惨死于1974年天明前夕的成都宁夏街市大监。
事情是这样引起的。茜子1957年12月30日因被指控参予组织“反革命‘裴多菲俱乐部’”,判处5年有期徒刑,送到成都天回镇大湾成都动力机械厂劳改,刑满后仍不许回家,留厂就业继续强制改造,致使家庭破裂。1967年趁“文革”动乱之机,茜子逃到成都市,找到以刻蜡板和画像为生的邱原声泪俱下地说:“我们这一生何曾反对过党,只不过发发牢骚而已,共产党却往死里整,老子现在简直活不出来了,决心跑到国外去反对它,你得帮助帮助我。”
邱原是位为朋友事愿两肋插刀的人,当即拍着胸膛表示支持,给钱给粮票。茜子企图从新疆后出境未果,又转到上海想泅渡到公海再爬上外国商轮,当然更是痴心妄想,最后潜入山西一个县的煤窑里挖煤度日。不久全国对茜子发出红色通缉令,很快将他抓捕归案,邱原作为支持“叛国集团”的帮凶也啷珰入狱。
公安部门立即对他采取刑讯逼供和诱供,邱拒理抗辩死不认账,最后只好将其单囚一室,并经常侮辱其人格。邱原是个天生的硬汉子,个性极强,有“勿自由宁死”的风范。狱吏曾胁迫他说“只要你交代出同伙,我们可以立即释放你,如抗拒不交待只有死路一条。”在生与死的两条路面前,在保护朋友和出卖朋友的人格考量下,邱原选择了拒决招认的绝路。
在小监里你想死也死不了,没有毒药,没有利器,没有绳索,连裤带也被狱吏收去,除此防范极严,每隔两三个小时就有人巡视。为了保护朋友,他立意翻新,将吃饭用的一只竹筷在地上磨尖,然后在一个风雨如磐的夜晚,他盖着被子躺在床用手摸着股动脉,咬牙对准跳动的血管举起磨尖的竹筷用力插去,插进去后再用力不停搅动,直到鲜血汨汨外流时才蒙头睡去。
这种死不但需要勇气决心,还需静若止水的毅力,不然死不下去的。到底这种死是种啥滋味无从得知。北大右派学生宋林松先生在“十年文革”中为了不受辱也选择此法自杀,所幸被人发现而活了下来,将其过程移植在此,到是个很好的解答。
宋林松说:“我已受了10年的屈辱,再也经不起进一步的作弄了。有如癌症患者已被癌痛折磨得奄奄一息,岂能再挨。南宋高僧的偈语‘他从东方来,我向西方去’,也给我以引导。为了维护做人的尊严,我只能选择宁为玉碎,不作瓦全。决定之后即写出了离婚申请书,交代了后事——给诸位添麻烦了,不必留骨灰,此时心情到格外平静了。当时物理所已死了七八人,满布暴戾杀戮之气,防范也十分严密,我必须隐蔽些以免画虎不成反类犬,招致提前批斗。夜深人静时我把棉被理为长条状挡在床沿以免血流下地被发现,先用剃须刀片(孰料断裂了)后用剪刀,在以死抗争的心态下竟一点也不痛。开始时有如听到埋在墙壁里的自来水管中潺潺的流水声,后来就糊涂了。大概是作了垂死挣扎吧,把脚头的棉被蹬下了地,侥幸得很,恰有同室舍友起床如厕,发现了半拖在地的被子,把我送往了医院。事后他们说我的右侧颈总动脉已断裂半厘米、还只剩一边连着点皮,估计是我的头无力下垂后,断裂处又被盖住了,才没有流光血液,不过到医院时已测不出血压,真是又一层的侥幸。”
第二天早晨待狱吏发现时,邱原仰睡血泊中已悄然长逝。后监狱通知他妻子张天秀来领取遗物,那床血迹浸透的被盖重达几十斤。张天秀拿着血被去锦江河冲洗,使半河水都染成了红色。这样的死有如项羽自上吻于鸟江,又如一只猛虎须中万箭而兀立山头,不禁使人想起宋代诗人李清照的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此诗,于他当之无愧。
邱原兄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