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不惜狠下杀手对付右派。(网络图片)
2007年12月,在朔风凛冽、天寒地冻之日,谨具薄酒素食,向无边苍穹致祭:蓝钰,你在哪里?一片沉寂,满目萧森,没有任何应答,没有一丝回音。我千万遍寻找,无数次呼唤,怎奈阴阳两界,相互屏断,壁垒森严,无从问讯。我决心不停地呼唤,在2007年末尾,在“反右”50周年即将结束之际。尽管声音非常微弱,但我以至诚之心,确信它能传播到遥远的遥远,将你唤醒而出现于云端,你亲切地向我招手,微笑着向我致意……
回忆把我拉回到1958年,文化部召开右派份子大会,党组书记钱俊瑞按毛泽东规定,宣布像感谢日本侵略一样,感谢右派进攻。全场一片木然。由于这种“感谢”,你我作为极右被发配到北大荒监督劳动,从此进入另一世界,开始另种经历。中东局势紧张,分场政委召集右派发出警告:必须老实改造,不准乱说乱动!右派来信被拆开检查,然后才交给本人。小组会,大队会,追查思想,深究动机,实施“反右”的继续。这些只是“感谢”的开始,“感谢”的初步。往后,才会咀嚼出这种“感谢”是无穷的,是永久的。1957,不得回忆,不得议论,不得为文,不得聚会,直到你将另一世界的遭遇完全忘掉,不再捉摸,不再思索,脑子变得白茫茫,思维成了稠糊糊,这时,党还要睁开眼盯着你,以防再次翻天。蓝钰,你及早超脱了,免去思想被钳制的痛苦,虽然这是以舍弃生命为代价获得的。我明白,保存思想与延续生命,在中共统治下是不可兼得的。你选择了前者,我选择了后者。我的生命的延续是何其悲惨,何其无颜!置之死地的折磨与精神虐杀的羞辱到了令人痛不欲生的地步,我离你其实只有一步之遥啊,锥心之痛向谁陈情,难言之隐向谁诉说,唉!可悲啊!
1957年,本是满怀热望,欲使陈旧有所更新,错误有所改正,可是,按照僵化的教义根本不存在“更新”的需要,更不用说“改正”的可能。它只允许一个声音,一种语言,一个模式,一种主义,其他都是“非我族类”,必须扑灭。所以,守旧与更新、保守与改革的冲交是必然的。蓝钰,你是更新者,你是改革者,你是面向未来者,你是先知先觉者。你看到当时出版体制僵化、陈腐、无生气、不景气,你提出了改革方案,其核心是:(1)国务院设立的出版管理机构只管出版的方针政策和协调出版社之间的关系。成立群体性组织出版协会,让出版界自己管自己的事。(2)国有出版社“压缩一批,裁并一批”,开放自由市场,允许私人出版社竞争。这个方案的实质是推行社会事业的自治化和推动出版事业的市场化,即使今天看,也是前进的号声,革新的鼓点。你的方案透露了未来社会的信息,发射出未来社会的光亮。自治化,市场化,还在1957年你就预见到宪政民主的两大特征,你让我们看到前程广阔、生机勃发的前景。我赞美你,崇敬你,你是个大写的“人”!
这个大写的“人”不是突然产生的,而是多年酝酿的结果。我知道,在延安大树特树毛泽东绝对权威时,曾经冒出过极短暂的自由思想空间,青委一些人办的《轻骑队》墙报着重针砭延安生活的不正常现象。你在上面发过文章,在一些人看来,这是你的“自由化”罪状,其实,这是你的民主思想的昂扬,是你的荣耀,你的骄傲。1955年,因胡风事件掀起一场肃反的洪涛巨浪,各单位成立肃反五人小组,开辟整人战场。在一些人看来,这是飞黄腾达的机遇,但是你知道延安“拯救失足者”的实际,那是无中生有的恶治,是横施暴政的迫害,因此,你断然拒绝党委书记邀请,不参与肃反五人小组的害人勾当。你做对了,做得正义,有气节,有骨气。是的,你作为“人”,在我面前逐渐高大和挺拔,一个大写的“人”字在我面前矗立!
中共当权派向民主派进行凶恶反扑,毛泽东不惜狠下杀手。你的心灵的痛苦、情感的失落、知觉的茫然、思虑的彷徨,是可以理解的。我也有过这种经历,曾经蒙上被子大哭痛哭,不是由于后悔,不是由于醒悟,只是由于一种莫名的痛楚喷涌而用痛哭予以发泄。其实,痛定思痛,还是可以从过去一帆风顺的发展中理出导致突然沉没的脉络走向,找出由彼及此的因果关系。蓝钰,你喜欢独立思考而不愿人云亦云,你倾向敢作敢为却厌恶独霸专横。这个优点使你在近20年中共宣传工作中做出突出成绩而不断得到提升,也使你同这个以唯唯诺诺、逆来顺受为价值标准的组织逐渐拉开距离,只是你没有觉察到,没有意识到。1957年的暴发,出版工作改革方案的提出,突出地显示独立思考与唯唯诺诺的对立、敢作敢为与逆来顺受的对立,你才触礁而沉没。这一突然质变正是由你平日思想上的众多渐变累积而成。
有一点是明确的:你决定从新开始。北大荒超强的体力劳动,你的瘦弱体质是承受不住的,你咬牙挺了过来;那里凌晨3点天已发亮,晚间9点仍光亮如昼,一天十三四个小时的劳动时间,你咬牙挺了过来。你的行政11级高干生活待遇结束了,每月只领生活费32元,而且,不像其他人经常收到家里寄的点心、奶粉之类,你也挺过来了。你是接受改造的右派,与北大荒那些穿黑色囚服的劳改犯是同一的,你默默忍受着,挺过来了。只是有一样不同:社会角色的巨大变化没有影响你精神上的独立性,你仍然保持着独立的思维和自尊。同队右派中,有些在延安生活过,不免谈及毛泽东与江靑结合的风波,是很有吸引力的话题,你以沉默相对,不参与,不争论;右派中有些是作家和诗人,不免谈及文艺观点的异同,也是很有吸引力的话题,你仍然以沉默相对,不参与,不争论。你不是由于害怕祸从口出,而是表现着不屑与闻的神情,显示着自身精神上的高贵性。在灵魂深处,党与非党的界限在你是非常分明的,党高于非党的意念依然是你的思维支柱。这样的心理状态是幸耶,抑非幸耶?
你终于作为摘帽右派回到北京,回到这个庞大国度的权力轴心。你能够适应下来,找到新的生存之路吗?据我的经历,不要说这里政治权势之威严,逢场作戏之虚伪,相遇封口之忐忑,处处提防之难挨,就说那些投向你的目光,扫过来的是两个字:“右派!”一切尽在不言中:“右派”!而“右派”就是“魔鬼”,不可接触者。那种目光使我无法呼吸,无法喘息,无法生存,无法讨活。这是对灵魂的强暴,对人格的酷刑。在这种情况下,我宁肯去北大荒劳改,那里还可以谈论毛江轶闻,还可以谈论诗文字画。我终于离开了这个鬼地方!可是,蓝钰,你未能逃离这个险境,何其不幸!“右派”两字竟然使你失去一切,“右派”两字竟然剥夺了你的生命!现实是如此冷酷,社会是如此无情!
统治你的那个负责人叫齐速,文革开始时他扬言:你说我反对毛泽东思想,对!我反对过,写检查,立字据,都可以。运动嘛,不要顶,要什么给什么,运动过后就会给你平反,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么一个油嘴滑舌的运动痞子,这么一个流里流气的文人渣子,当大家对他装腔作势、不懂业务纷纷提出意见时,你也趁势提了几条,没想到那个痞子兼渣子火冒三丈:别人提意见还可以,你是右派,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你也不掂量掂量!蓝钰,你太天真了,你太本分了。你把他当作“人”,把他口中喷出的当作“话”,其实他只是人群的痞子、社会的渣子,他的“话”只是唬人的刀、吓人的剑。你觉得自己的伤口在喷血,你觉得自己的尊严被绞碎。你终于结束了自己的一生,自缢而亡。终年仅47岁,多可惜啊,多沉痛啊!有谁为之喊一声冤、叫一声不平?唉!蓝钰啊蓝钰,你真是一个不谙党情的书生啊!大约你从未悟出,这个党就是由齐速那样的人支撑的,这类人的科学名称叫“流氓无产者”,文革中他们的总代表是王洪文,成为中共副主席。
毛泽东是所有流氓的头子,他说过:“我就是绿林大学的,在那里学了点东西”,“我们开始打仗,靠那些流氓分子,他们不怕死。”蓝钰,你落到这个党内,如果早一点认识到它的流氓本质,能够早一点有所预防,也许不会有这么悲惨的结局吧?不过,这仅是“也许”而已,因为一旦陷入这个党内,凶狠的权斗会使所有的善良者均无法逃脱悲惨的结局。唉!可怜的蓝钰!我流着两行热泪祭奠你!我以一片思念至深的心情呼唤你!蓝钰,你在哪里?
我的心中永远保留着你的形象:瘦弱的身材,白皙的面庞,两根吊带牵引的西裤,充满童心的心地善良。你的善良充分表现在对童稚的爱中,他(她)们天真无邪,你愿意生活于这样的世界。那时,你的女儿不在身边,你们夫妇把爱心赋予同院的小朋友。孩子们回忆说:“一到星期天,他家从早到晚就成了儿童乐园。小人书到处都是,零食吃了一地,有些比我们小的孩子索性他就抱在腿上哄他们玩。”“有时赶上他家吃饭,就跟他们一起就餐。所以,我们这群孩子只要一到他家就不爱走,家长不喊是不会回去的。”正因为你有这样的童心,所以,你不懂得世界之恶,你不能对付那些流氓、无赖、拨皮、瘪三。
如今,离你辞世已经40载。悠悠岁月,白驹过隙,古稀之年,天限已近。希望有朝一日,当灵魂出壳时,我会寻找你,飞至你身旁。我愿同你在一起,没着警察监视,没有特工窃听,没有手拷脚镣,没有牢房电网,在一片自由的气氛中,探讨一个严肃的话题:如何摆脱世界之恶,唤醒人间之善,让至爱充满五洲,让亲情流布四海,或者,换一个提法:如何摆脱共产主义意识牢笼,换得真善美回归人间,让人类享受平等、博爱与真情、友善。为此,我不停地呼唤你:蓝钰,你在哪里?你在哪里?纸短情长,不胜依依。在祭奠之日,请品尝我献上的薄酒素食吧。
“往事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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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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