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工的年轻人们并不知道那里曾经发生的一切,但是,在施工中却意外地发生了许多事故……(AFP/AFP/GettyImages)
按:由于三峡工程的关系,Z县沿江许多地方要淹没,新城要建许多大桥,其中有一座鸣玉大桥要从老县城跨过鸣玉溪架到西山,西桥头的位置就是原来的杀人刑场旁边。施工的年轻人们并不知道那里曾经发生的一切,心中没有一点阴影。但是,在施工中却意外地发生了许多事故……
从五十年代的镇反运动开始,williamhill官网 进入了枪毙成风的恐怖时代。那时枪毙人根本不需要任何法律程序,只要村长或者驻村的工作组长之类的人点个头就行,想杀就杀,毫不犹豫,导致很多鲜活的生命成为冤魂。
四川人从此有一个很幽默的说法,把枪毙叫做“敲砂罐”──打碎一个人的脑袋就像敲破一个砂罐那么简单。说某人被枪毙都不直说,只说被敲砂罐大家便明白了。其实那时人的脑袋还不值一个砂罐,真有人把你家的砂罐打破了,你还可以理直气壮的索赔,而脑袋被敲碎了,家里的人却不敢吭一声,甚至不敢去收尸,人性在这里被践踏到了极致。
我是在镇反以后出世的──幸好没赶上那恐怖的年代,但是我却从长辈那里知道了许多关于镇反的血腥故事,听起来毛骨悚然。后来我长大了,也目睹了多次枪毙人的场面,依然非常可怕。现在回过头来看,那些被枪毙的人,除了少数真正的罪犯外,大多数都是被冤枉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已经被人淡忘了,有些年轻人甚至根本不相信我们曾经有过那样耻辱而恐怖的时代,他们认为那些故事都是编的,人类不可能残忍到如此程度。这除了让人叹息外,也让人觉得,是有必要将那些历史真相写出来了,不然再过几十年真的就没有人知道了。
一、偶然之间死去活来
先从轻松的说起,其实也未必轻松。话说八十年代后期,我在Z县县志办公室任编辑,办公室里有一位调研员叫范远茂(去年去世),此公是Z县第一个农业互助组的创建者,先后任过六个区的区长(副),资格很老。一日他与我闲谈起当年的镇反运动,说他当年在官坝区亲自主持过多次公审会(枪毙人的会),有一次枪毙12个人,同时拉了一些人来陪杀场,他一声令下“把他们拉下去枪毙了!”行刑的民兵们便像拖猪一样把那些死刑犯拖下去,接着就是一阵枪声。枪响之后清点尸体却发现多了一个,原来把陪杀的也枪毙了一个。人命关天,这可不是好玩的呀!我问事情后来怎么解决的,范远茂说,这在当时不算什么,补一个手续就行了。他说的补手续就是写一张纸条,就这么轻松。
几乎同时在黄金乡发生的一件事与官坝的故事相映成趣,不过其结果恰恰相反──故事的主人死里逃生。黄金乡金银村有一个姓方的青年人,在成都某高校读园艺专业,毕业后娶了一个成都妻子回Z县,正醉心于自己的田园生活,忽然就被列入了枪毙名单。那时黄金和汝溪同属一个区,开公审会时要把全区的罪犯都集中到汝溪一起枪毙,以壮声势。方某被押赴汝溪执行枪决的路有几十里远(那时没有公路),其中要经过一道山溪。这道山溪平常不深,可以涉水而过,这天却忽然发了山洪,波涛汹涌,无法渡过,解押方某的民兵只好远远的绕道而行,这一绕就救了方某的命。汝溪那边久等不至,怕误了大事,就迫不及待的开枪行刑了,等方某一行赶到早散了场。第二天上面有人来通知说,方某可以不杀了,已经引颈待毙的方某于是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小命,他实在是太感谢那道救命的山溪了!40多年后,1994年夏的一天,我在一位当地政府官员的陪同下前往黄金拜访这位已经70多岁的传奇老人,他和妻子──那位当年的成都姑娘正在精心料理他的苗圃,一见我和那位官员他就满脸堆笑──那种很扭曲的笑。我本来想从他那里挖点东西出来,谁知他什么都不说只是一个劲的说“共产党好啊呃,人民政府好啊呃”……我顿时从心底升起一阵悲凉。与方某有些相似的是,当时一位官员在一大叠报批枪毙的名单上盖章时,不小心夹着翻过了两页,这样就有两条人命活了下来。
二、杀无赦斩立决
下面的故事就有些沉重了。枪毙进入高潮时,到处一片血腥,一些地方乐于将父子、叔侄、兄弟同时枪毙,近乎灭门。石柱县一对父子临刑时,其父慷慨赋诗“父子今朝同赴死,黄泉路上我不孤。”除了枪毙所谓恶霸地主反革命外,还莫名其妙地枪毙了许多人。
Z县泰来乡罗家岭人、四川大学教授罗广瀛(字介仙)被Z县派去的民兵从成都押回执行枪决。罗广瀛是国军15兵团司令、著名起义将领罗广文的堂兄,早年留学日本,一生从事教学和学术研究,据说他编写的“蚕桑”教材直到八十年代还在四川大学使用。解放前夕,罗广瀛痛感国民党贪污腐化,以兄长身份冒着危险前往罗广文司令部劝说罗广文率部起义,投向共产党(我读过有关资料)。罗广文后来毅然起义,促成了成都和平解放,不能说没有罗广瀛的一份功劳。像这样一个人却要被枪毙!我在编《Z县志》时,曾在档案资料中见到罗的妻子写给政府请求宽大的信,信上说,一家八口全靠罗广瀛养活,望给予宽大处理,给全家人一条生路。但是,那些杀红了眼的人最后还是用一颗子弹结束了罗广瀛──一个知名教授、一个对促成成都和平解放做出贡献的人的生命,从而也把他一家八口人推上了绝路。
更无辜的是马剑秋。马剑秋是Z县石宝人,临解放时担任Z县自卫总队长,掌握着全县的武装力量。他接受了许多新思潮,坚信共产党是人民的大救星,能够给williamhill官网 人民带来幸福,所以当解放大军进军西南,快要到达Z县时,他通电Z县48个乡宣布起义,命令所有武装人员将枪枝弹药全部上交集中封存。他还派人守卫县档案馆,使历史档案无一卷毁损。一切停当后,他徒步城外数里迎接解放军入城。
意想不到的是,解放军入城不久,新政权稳定局势后,马剑秋马上就成了阶下囚,然后被枪毙。在狱中,马剑秋得知自己被判处死刑后,心情万分痛苦,他流着泪写了一份“刑场上的演讲”,倾诉自己的痛苦心情,他说(大意),他一直在寻找救国之道,对于国民党他很失望,现在终于盼来了共产党,终于有了希望,可是却要被枪毙,再也看不到希望了。但是他对自己的起义之举依然不后悔,在最后的时刻,他要高呼:williamhill官网 共产党万岁,毛泽东主席万岁,斯大林元帅万岁!
1984年,我在档案资料中读到了马剑秋这份震撼人心催人泪下的“刑场上的演讲”,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感受,不知说什么好,那时我负责编《人物志》,我便根据材料写了一篇《马剑秋传略》,我觉得他是Z县历史上一个重要的人物,但这篇传略后来并没有收入《Z县志》。关于马剑秋的死,我问了我父亲。父亲当时是县财政科干部,参加了马剑秋的公审大会,亲睹了马剑秋被枪毙的场面。父亲说,马剑秋被绑赴西山公园刑场,与梁树芬(上芬下木)、伯永梁(皆国民党Z县官员)等十数人站成一排,临刑前马剑秋要求讲话,然后就简短地讲了一会,大意跟我见过的“刑场上的演讲”差不多(他被反绑双手,当然不可能拿着稿子讲话)。站在旁边的同样被反绑着的梁树芬(上芬下木)很不耐烦地对马剑秋说:“马上就要枪毙了,还说那些做啥子!”但马剑秋还是高喊了“共产党万岁”才饮弹而亡。
马剑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难道还不知道正是williamhill官网 共产党领导的新政权要了他的命,使他的一切希望彻底破灭,虽然他曾经“弃暗投明”?马剑秋倒下的那片西山公园草坪后来长期成为Z县的刑场,一批又一批的人在那里倒在枪口下,鲜血一次又一次浸透了那块土地。
三、举手决定生死
最匪夷所思的是枪毙张国锦,那简直就是一场死亡游戏,决定人的生死在这里就像幼儿园里的孩子玩过家家。这一天,西山公园广场又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又一次公审大会即将举行。15个死囚被押了上来,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其中一个死囚很多人都认得,是Z县精忠中学(现Z县中学)教师、陕西人张国锦。当宣布张国锦的罪名为“一贯道”(当时定性为反动会道门)成员时,张国锦一口否认。张国锦用嘲讽的口气冷冷地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一贯道,更没有参加过一贯道。今天在场有这么多群众认识我,精忠中学的全体师生都坐在前排,只要有一个人看见我参加过一贯道或者看见我搞过一贯道活动,请站出来讲话。”将近一万人参加的公审大会顿时一片寂静,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一些人开始议论,怎么没有一点证据就定死罪呢。审判台上的县长陈杰,秘书范梓里等人似乎有点慌了,此时此刻去哪里找证据呢?议论之声越来越多,嗡嗡响成一片。审判台被迫临时举行紧急会议研究对策,最后由范梓里宣布,号召在场群众揭发张国锦一贯道之外的新罪行。
在范梓里的示意下,一个叫谭祥云的教师爬上主席台前的一张大方桌揭发张国锦。他说,张国锦肯定是一个反革命分子,解放前我曾亲眼看见他在十字街贴壁报,内容全部是反动的,当时我就想质问他,但怎么敢呢,因为他有“这话儿(这东西)”,谭一边说一边将右手插进裤袋向前一比,表示手枪。第二个爬上桌子的是天堑乡(今属东溪镇)人邓觉。邓觉说,有一次我和张国锦在上南门官茅厕(公厕)解手,靠得很近,我发现他拿着一张解放前的报纸在看,已经解放了还在看解放前的报纸,不是反革命是什么?这两个毫无道理的所谓反革命证据立即为审判台上的人解了围,张国锦的反革命罪就这样定下了。范梓里马上宣布,现在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立即处决张国锦,一个是带回去重审后再处决,征求大家意见,看怎么办?
范梓里走到台前大声说:“现在只要有一个人(除张的直系亲属外)举手同意把张国锦带回去重审,就带回去。给大家三分钟的时间”说着范梓里很严肃地高举起左手亮出手表,开始读秒报时:1秒、2秒、3秒……还有两分钟,1秒、2秒、3秒……还有一分钟……这时全场死一般的沉寂,人们都好像屏住了呼吸一样,谁也不敢吭一声。当三分钟快到时,张国锦昂起头以宏亮的声音说:“在这种情况下谁敢举手呢?”时间到了,没有一个人举手。范梓里又说:“同意立即处决的人请在三分钟内举手,说着又举起左手读秒报时。谭祥云和邓觉首先举起手来,一会儿全场都陆陆续续地举起手来了。张国锦怒吼:“在这种情况下谁敢不举手呢!”主席台立即以举手表决为依据宣布张国锦死刑立即执行,张国锦等15人遂被押往东侧草坪行刑。张国锦慢步徐行,不断高呼“实事求是万岁!毛主席万岁!”直到枪响倒下。
我父亲一直坐在审判台口的石坎上看完了这场旷古未闻的人间丑剧,几十年来他多次向我讲述那一难忘的场面,后来他又将此事写进了他的回忆录。据父亲说,散会后,一路不少群众为张国锦流泪,为此,公安局连夜到居委会召开群众大会统一思想,讨论张国锦到底该杀不该杀。人都已经杀了,这种讨论还有什么意义呢?而且谁又敢说不该杀呢?
四、死了也不得安宁
时间一年年过去,转眼到了文革,这时我已十多岁了,枪毙的高潮已经过去,但西山公园依然是刑场,每年仍有几次公审会在那里举行,而且每次都依然搞得声势浩大。
1970年夏的一天,一个叫彭成的农民在西山公园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其罪名是偷越国境,据说他曾先后三次偷越国境。那天看热闹的人挤满了整个广场,反正文革正热闹着大家都没有正事可干。彭成其人的罪行到底如何我不得而知,也不作评价,但是他死后所受的凌辱却令人扼腕。只听枪响后,人们潮水一般涌过去一圈圈将尸体团团围住,像欣赏玩物一样盯住尸体不错眼的看,后面的人纷纷往前面挤,前面的人被挤得几乎踩到尸体上。这时一个汉子分开人群挤进核心,俯下身去将扑在地上的尸体翻过来,然后呼的一下把死者的裤子扯掉,露出赤裸裸的下半身。众人不知他要干些什么,正惊愕时,那汉子却从腰间嗖的一下抽出一把雪亮的尖刀来,仰起头看了看四周的人,就伸出左手猛握死者的“那话儿”,右手挥动尖刀向下刺去。众人一下明白了,他原来是要割掉死者的男根!那汉子动作十分利索,尖刀上下飞动,环着那儿挖了一个大洞,把一大团血肉糊糊的东西生生割了下来。他将那东西在手里掂了掂,血直往下滴。他脸上露出带着几分麻木的微笑,提着那生殖器站了起来,原本水泄不通的人群哗的一声便自动闪开了一条道,那汉子便直如无人之境,提着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扬长而去。事后听说,那东西是拿去做药治疗弱症(阳痿)的。这血淋淋的一幕,久久地印在我年少的心里。
不久,西山公园又开了一次公审会,这一天是1971年3月9日,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枪毙的是一个叫樵天珍的年仅24岁的女犯,据说本来准备3月8日枪毙,考虑到在妇女节枪毙女犯不大好,就推迟到第二天。樵天珍是因为毒杀丈夫而偿命,罪有应得,但不幸的是,行刑的枪一响,一个早有准备的男子就飞跑上前,趁潮水般的人群还未到达,就将樵天珍破碎的脑袋里流出的脑浆全装进一个大盅子里,然后他抽出尖刀,刷刷几刀就挑开了死者的上衣布纽扣,露出心口来。他举刀对准心窝,正准备开膛挖心,忽然被一个值勤的军人喝住了,手中高举的刀很不情愿地放了下来,随后悻悻地端着一盅脑浆走了。过了一会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因为欣赏女死刑犯的机会不是很多,听说人们把死尸的裤子都脱光了。
五、是冤魂在折腾
二十一世纪初,由于三峡工程的关系,Z县沿江许多地方要淹没,新城要建许多大桥,其中有一座鸣玉大桥要从老县城跨过鸣玉溪架到西山,西桥头的位置就是原来的杀人刑场旁边。施工的年轻人们并不知道那里曾经发生的一切,心中没有一点阴影。但是,在施工中却意外地发生了许多事故,一些砌好的石壁莫名其妙地垮塌,一些人老是皮肉受伤,而且几乎事故不断。施工者认真检查,并找不出什么原因。后来才听说这里曾经是刑场,有无数怨魂积聚在这里不得超度,工地上的事故屡屡发生可能是鬼魂作祟。这一来把人们吓了一跳,不说不知道,越说越害怕,越分析越像有那么回事似的。
从此,工人们每天清晨上工前的第一件事就是为鬼魂们烧香放鞭炮,请求手下留情,冤有头债有主,望不要再给工地制造麻烦。如果没有烧香放鞭炮就绝不动工。这样一来,果然工地上风平浪静,再也没有发生事故了。